亚当·图兹:西方援乌的承诺与行动为何失衡?
我们不仅存在犬儒主义问题(虚伪的信念)、手段与目标脱节问题(政策问题),还存在更深层次的现实问题。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乌克兰和俄罗斯或将于本周四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重启和平谈判。本文基于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的数据,系统梳理了西方国家对乌克兰在财政、人道和军事援助方面的实际投入,重点分析了援助承诺与执行之间的差距。在俄乌和平谈判前景不明的当下,重读本文仍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本文英文版发表于2023年2月25日。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李齐
责任编辑:高铂宁
我们对重大社会、环境、政治和经济问题的集体认知,我们在政策讨论中应对这些问题的宽泛方式,以及我们为应对这些明确可见挑战所实际动员的资源——这三者存在着长期且巨大的落差。
想想看,将推动可持续发展的支出从数十亿转化为数万亿的这个目标,从来没有实现。或者,十多年来,为贫困国家的应对气候变化资金筹集一千亿美元的尝试,也彻底失败。
对于这种认知与行动之间的落差,一种解释方式是认为它根本不真实——话语很廉价,我们的承诺只是空谈。当我们声称自己关心某个问题时,无论我们多么精确地定义它,实际上并不是真的。这是一种虚伪,而批判研究的任务就是揭穿这种虚伪。
我认为这种解释有一定说服力,但不全然令人信服。
除了虚伪之外,要让手段符合目标,还存在实际且持久的困难。这涉及历史能动性(historical agency)的问题,即我们自己如何作为一个有效的集体——一个可以共同思考和行动的“我们”。
即使我们愿意以坚定的、富有想象力的和不拘泥于常规的方式采取行动,甚至抱有“不惜一切代价”的态度,仍然会有认知和政治方面的障碍,使我们难以确定所面临挑战的规模或可采取的手段。
我特意援引欧洲央行前行长马里奥·德拉吉(Mario Draghi)2012年夏天那场著名演讲,因为各国央行已在2008年、2015年和2020年,展示了面对现代危机时可能采取的行动。近几十年来,我们在现代政府的其他领域也看到了类似大胆突破常规限制的做法。
简而言之,我的直觉是:我们不仅存在犬儒主义问题(虚伪的信念)、手段与目标脱节问题(政策问题),还存在更深层次的现实问题。换句话说,让我们 “置身事中”(in medias res)比看起来要难得多。我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寄居在历史现实之中,不情不愿地被抛入这个世界,但在认知与政治上却逃避我们所处的严峻现实。
一个典型案例,就是欧洲和美国对乌克兰援助所带来的自我陶醉——这是我在《金融时报》专栏《西方对乌克兰有限的支持难以匹配实际需求》中讨论的主题。
在(2023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关于对乌援助的讨论充满了自我陶醉的情绪。但乌克兰却面临弹药短缺,经济濒临崩溃。正如我的《金融时报》文章所阐明的,这种落差也许可以用上述三种问题解释:虚伪、政策问题、以及感受问题——即“现实落差”。
阅读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的报告时,这一点尤为明显。该团队由Christoph Trebesch领导,团队成员还包括Arianna Antezza、Katelyn Bushnell、André Frank、Pascal Frank、Lukas Franz、Ivan Kharitonov、Bharath Kumar、Ekaterina Rebinskaya 和 Stefan Schramm。他们研究了西方对乌克兰援助的规模。
基尔研究所自战争开始以来一直在追踪西方援助,在发布于2023年2月的报告 中,他们提供了历史比较的背景。即便你对以往军事经济援助的数据已有所了解,这份报告仍然令人震惊。
总体来看,基尔研究所的数据库追踪了2022年1月24日至2023年1月15日期间,向乌克兰投入的1436亿欧元的财政、人道主义和军事援助。追踪如此巨额的资金是一项复杂的工作。援助的渠道多种多样:集体援助和双边援助、民用援助和军事援助、直接援助和以难民支持为形式的援助等。将所有援助加总,并按国民生产总值占比衡量,得到的统计结果非常惊人。

图表说明:包含对乌克兰的双边援助和难民支出的费用估算。难民支出费用援引自《2022年世界经合组织移民报告》。不包括私人捐赠及国际组织援助。注:这份图表是对图表5“以援助国国民生产总值百分比计算的援助”的补充,并加入由《2022年世界经合组织移民报告》所提供的接收乌克兰难民的费用估算。国民生产总值使用的是世界银行的2021年数据。
在难民支出,军事和其他双边援助方面,德国和美国对乌援助分别约占各自国民生产总值的0.375%。波兰的援助占比远超其余国家,投入了相当于国民生产总值2.1%的资金用于对乌援助,这个比例是美国和德国的五倍以上。
当然,美国和德国的资源要用在很多其他地方。因此,衡量乌克兰在其优先级中的地位,最好的方法是将其与其他紧急事件做比较。
尽管美国官员口口声声称这是“战时状态”,但其对乌克兰的开支远低于1945年以来的任何一次军事投入。
美国在主要战争中的军事开支 vs. 2022年对乌克兰的援助以援助国国民生产总值百分比估算的年度平均值

注:本图比较了美国在历次战争中的年度平均军事支出与2022年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总额(两者均按当时占美国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比计算)。美国军事支出估算来自美国国会研究服务处(Daggett, 2010)。国民生产总值数据来自美国经济分析局(2017年)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IMF-WEO)》(2017年)。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数据来自本研究数据库。
同样的,德国在1991年为了从萨达姆·侯赛因手上取得科威特油田所投入的资金,也远远高于目前为抵御普京入侵乌克兰所提供的援助。
1990-91年海湾战争支出 vs. 2022年对乌克兰的援助(以援助国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比计)

注:本图比较了1990-91年海湾战争中,德国、日本、韩国的赞助金额,以及美国投入的战争总支出,并与这些国家对乌克兰的双边援助规模(按各国国民生产总值)进行对比。国民生产总值数据来自世界银行全球发展指标(WDI)数据库。我们使用美联署的美元汇率换算。有关1990-91年海湾战争期间各国赞助/支出的更多细节与数据来源,请参阅正文。乌克兰双边援助的数据来自本研究数据库。
与民用紧急情况的比较更为明显。2022年,欧洲各国(尤其是西欧)为了缓解普京开战所引发的能源冲击,投入了远高于对乌克兰军事援助的巨额财政资金。
能源补贴的财政投入 vs. 对乌克兰的援助

就军事支出而言,很难对战场上所需要的资金设定上限。
乌克兰的经济状况也极其危急,但以量化的方式去评估,稍微容易一些。基辅方面提出,每月需要约35亿美元的财政援助。美国与欧洲已承诺将提供所需金额,但月度数据显示,这些援助款项并不稳定、也不可靠。
支持动态:2022年月度预算支持(十亿欧元)2022年2月1日至12月31日的双边投入

图表说明:财政投入包括贷款和捐赠。拨付数据来自乌克兰财政部。图中不包括来自国际组织、私人捐赠或难民支出的援助。有关数据质量和透明度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数据透明度指标。
注:本图显示对乌克兰的月度预算支持投入,单位为十亿欧元。实际拨付款项信息来自乌克兰财政部。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呼吁欧美对乌克兰大幅增加援助——虽然这也许值得主张,但那是另一个议题。我的重点在于:基尔的数据揭示出,美国和欧洲在支持乌克兰问题上的公开宣示,与他们实际提供的援助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差距?这就回到这篇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西方国家在支持乌克兰的承诺上是否是虚伪的?他们是否在默默推动战争走向僵局?抑或是,他们确实希望乌克兰获胜,但因无能和“摩擦”,无法将愿望转化为必要的实际行动?还是说,他们陷入“现实落差”之中,未能意识到实际的需求规模,以及他们曾在其他情况和其他目标下所能够提供的支持规模?
我个人认为,以上三者皆是原因。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西方盟友所提供的有限援助使乌克兰的战斗岌岌可危,2023年的战争进程因此充满了高度不确定性。乌克兰也许能挺过去,其军队表现出色。也许俄罗斯会崩溃。但若未能如此,我们大概率将看到“现实落差”可能会因财政支持和军费增加而缩小。从基尔的数据中也可看出这一趋势。
支持动态:2022年月度援助总额(十亿欧元)2022年2月1日至12月31日的援助总额

图表说明:包括对乌克兰的双边援助。不包含私人捐赠、对乌克兰难民的支持,或国际组织的援助。欧盟的援助包括欧盟理事会、欧洲和平机制、欧洲投资银行等机构的援助。如需了解数据质量与透明度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我们的数据透明度指标。注:本图表展示2022年2月1日至12月31日期间,对乌克兰的双边援助投入,以十亿欧元为单位。
2022年12月——战争第11个月——西方投入的军事援助达到了高点。随着乌克兰自身储备日渐枯竭,这一趋势很可能持续。
当然,增加对乌援助也存在风险,最明显的是,西方必须考量俄罗斯的反应。管控这场危机需要权衡利弊。目前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权衡所依据的条件非常模糊,给人一种决策是在一个又一个危机与问题之间踟蹰推进的印象。我们应当警惕这种模式的普遍化:在危机的压力下被动弥补现实落差,而非依靠战略眼光与领导力主动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