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特朗普最新《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冷战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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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政府本月公布的新《国家安全战略》标志着美国外交政策数十年来奉行的原则发生了重大转变。毫无疑问,MAGA政治已经重塑了美国对世界、尤其是对欧洲的理解。
本文英文版“Chartbook 419 The old new Cold War is dead. Long live the new old Cold War: The political logic of Trumpian strategy.”发表于2025年12月9日。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包岳涵江
责任编辑:高铂宁
正如人们广泛指出的那样,特朗普政府近期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是一份立场激进、前无古人的文件。它让许多聪明的观察者感到困惑,不禁思考其内在逻辑是什么,以及从美国国家利益的角度来看,这份文件是否真的说得通。
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上,伊万·克拉斯特夫(Ivan Krastev)在一篇一如既往犀利的文章中提出了关于特朗普对欧政策的问题:
然而,尽管特朗普政府对欧洲极右翼的强势拉拢取得了一些显著成果,这仍然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博。
一方面,煽动政治极化可能带来的并非一个与特朗普立场一致的欧洲,而是一个更加碎片化的欧洲。即便是所谓的“非自由主义”领导人——从欧尔班本人开始——是否会在地缘政治上与特朗普站在一起,也远非明朗,无论是在俄罗斯问题、中国问题,还是在经济议题上。与此同时,政府如果只向意识形态上相近的政党和领导人倾注支持,可能正在削弱那种长期以来在欧洲关键地区支撑华盛顿影响力的、根深蒂固的亲美情绪。
卡梅伦本周在播客节目中又向我重复提出了这些问题。
我是《国家安全战略》的狂热读者——这多少带着一点“书呆子式历史学家”的偏好。我至今难忘2017年第一次特朗普政府发布的那份《国家安全战略》给我带来的震撼。略带几分愧疚地说,我记得当时读这份文件让本应惬意的迈阿密南海滩之夜戛然而止。
2017年,特朗普政府实际上是在宣布一场新的冷战。与此前的政策取向相比,这一点令人震惊。但这种做法随后却形成了一种新的历史连续性。特朗普2017年的《国家安全战略》,为拜登政府在此基础上采取更为传统、也更接近新保守主义的立场铺平了道路。
而到了2025年,特朗普政府采用了一种远不那么传统的语调。
理解这份文件的一种方式,是认为它将世界划分为三个地理区域。
在西半球问题上,美国宣称自己拥有一种“财产式”利益。它毫不犹豫地援引门罗主义,并宣布一个所谓的“特朗普推论”。考虑到拉丁美洲包含多个主权国家,这样的权力宣示显得极其傲慢,而其背后却几乎没有多少真正的实力支撑。
2017年版《国家安全战略》将中国和俄罗斯视为主要对手,而2025年的文件却平淡无奇地将世界描绘成一个列强讨价还价的舞台,意识形态的火药味被刻意压低。尽管我们都知道,华盛顿内部正进行着一场权力博弈,但至少就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本身而言,曾被称作“新冷战”的那种叙事似乎已经被搁置了。取代旧式“新冷战”的似乎是某种与中国划定势力范围的设想,这正在成为本届政府的优先事项。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的重点,明确放在与中国的经济竞争,以及稳定与俄罗斯的关系上。曾经推动2017年文件的那种关于历史性竞争的宏大愿景,已经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中所保留的意识形态火力,却被留给了……欧洲。
为什么?欧洲人难道不是美国的朋友吗?为何要采取如此强烈、充满论战意味的语调?
答案显然在于:在特朗普政府中的文化战争派看来,对欧洲的关系根本不属于“外交关系”。正如万斯今年早些时候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那场臭名昭著的演讲中所明确表达的那样,MAGA 阵营把欧洲意识形态同道者的“斗争”视为他们自己的斗争。欧洲极右翼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敌人。就欧洲而言——不同于中国问题——不将问题政治化根本不是一个选项,因为欧洲的政治战场在本质上与美国国内的是同一个战场。
这种说法听起来或许激进,甚至令人震惊。但它有其社会学缘由。
确实存在一个大西洋主义的自由派精英圈层。影响力以及社会和文化权力是双向流动的。而且在西欧大多数国家,公开亲 MAGA 的政治、文化和社会群体,总体而言比在美国更容易、也更成功地被边缘化。
从历史角度看,如今有人对跨大西洋关系中新出现的政治语调感到忧虑,其实颇为讽刺。在旧冷战时期——即1945年至1989年之间的那场冷战——美国强烈评论欧洲内部政治、并在认为力量天平向“错误方向”倾斜时以并不怎么隐晦的方式加以干预,原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那么,“新的新冷战”其实就是旧冷战的回归吗?特朗普政府是否想把时钟拨回到20世纪50年代,让那个时代强势的、威权的、带有后法西斯色彩的政治潮流重新占据上风?
我会把这一点视为一种初步判断。
但真正的区别在于,MAGA 既没有在海外建立起稳固的霸权,在国内同样也没有。当克拉斯特夫指出,“政府如果只向意识形态上相近的政党和领导人倾注支持,可能正在削弱那种长期以来在欧洲关键地区支撑华盛顿影响力的、根深蒂固的亲美情绪”,一个显而易见的反驳难道不正是:当下这个时刻的独特之处,恰恰在于特朗普政府本身就不再以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方式“亲美”了吗?
我并不是说特朗普是俄罗斯的代理人。我想说的是,他政府中的那些狂热分子把自己看作是在与传统决裂、为国家的灵魂而战。他们眼中,大西洋主义中间派欧洲人所持有的那种传统“美国形象”,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它是自由派、东海岸式美国观的一种外部支撑,而 MAGA 正下定决心要将这种观念彻底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