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恶性巧合——硅谷的AI野心如何与MAGA合流?
我不认为MAGA与超规模化互为因果。它们在深层、内在的意义上并不彼此需要。这场联盟只是权宜之计。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美国科技巨头急于抢占人工智能界的领导地位,对AI进行“超规模化”投资;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则寻求推动自身议程。出于时间和利益的偶然重叠,二者近期达成了一种权宜联盟。
本文英文版发布于2025年9月23日。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蔡翘宇
责任编辑:高铂宁
科技巨头与特朗普政府的同频,堪称后者第二任期最令人意外的现象之一。对于那些在华盛顿,或在特朗普出访英国、海湾时簇拥而来的科技巨头,我们当然可以从意识形态或逐利的角度去理解其动机。
但相较于“超规模化”(hyperscaling)——这场以万亿美元计的AI基建扩张——所代表的技术变革与资本积累的磅礴势头,那些动机不足称道。
无论是MAGA阵营还是超规模化的推动者,都抱着“此时不为,更待何时”乃至“此时不为,永无可能”的心态。技术产业的诉求与政治态势之间的一种恶性巧合,催生了一个强大的权宜联盟。 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力图在特朗普的剩余任期内形塑未来。
科技界向特朗普靠拢之所以令人困惑,在于硅谷此前一向以自由派形象示人。若将此归因于科技行业与生俱来的“美德”或苹果产品的“高颜值”,实属谬误。这种联盟其实有着更现实的根源:美国西海岸的政治氛围、科技从业者的社会文化背景,以及关键客户群体的态度。尽管这可能听来平淡无奇,但这种结盟确曾真实存在。
近年来,在广泛的意义上,科技生态系统的政治倾向已然转变。
要剖析这一转向,我们不可将加州科技-商业生态的不同层面混为一谈。
笔者曾探讨过埃隆·马斯克(Elon Musk)、MAGA与特朗普式未来主义。
像帕兰提尔(Palantir)这类相对较小的科技企业,以及安德里森(Andreessen)那样的风投机构,可通过硅谷底层的产业结构与意识形态氛围来理解其行为。
帕兰提尔的估值泡沫堪称这个时代的奇观。关于万斯与安德森的关联,笔者在2024年已有论述。
但这些亚文化圈的中小型科技企业与正竞逐AI霸主地位的“超规模化”巨头不可等同视之。后者绝非某个人的独角戏。 Alphabet(谷歌母公司)、亚马逊、微软和Meta(脸书母公司),再加上硬件支柱英伟达,这些企业巨擘在全球科技界无可匹敌。其技术精深程度、实体与资本规模,以及技术推进迭代的紧迫感,都堪称惊人。
关于更直接的经济与技术层面,我以后会在专栏和播客里再谈。扎克伯格那句轻描淡写的“错花个几千亿美元”(原话引用),恰是当下“超规模化”氛围的写照。
Tae Kim推文:
在《ACCESS》的第一集中,马克·扎克伯格向 @alexeheath 透露了几件有趣的事情:
Meta 的 AI 超级智能研究人员没有截止期限。主流媒体关注的可能只是“浪费几千亿美元”这一说法,却忽略了扎克伯格想表达的核心信息和背景。
扎克伯格认为,这项 AI 基础设施投资对 Meta 至关重要:
“如果你建得太慢,风险反而更大……你就会错过我认为将成为最重要技术的机会,这项技术将推动历史上最多的新产品、创新和价值创造。”
扎克伯格在 AI 投资上全力以赴,以保持 Meta 在 AI 前沿的地位。这也是为什么近期媒体对 Meta 在 AI 投入上有所动摇的猜测、暗示和推测,都是完全错误的。
2025 年的商业头条围绕着一个词:规模。美国的科技巨头正以史无前例的力度砸钱建设 AI 产能。
正如《经济学人》指出,我们正见证资本主义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投资潮之一。
在西方,这也是唯一一次能与中国增长期超大资本投入相匹敌的投资热。
专家断言,AI对社会文化的影响将不亚于早期的通用技术革命,甚至可比肩印刷术带来的文化冲击。上周我与卡梅隆·阿巴迪(Cameron Abad)在播客里开展了一个关于AI的迷你系列,来讨论这些问题。
那些深入AI竞争的公司斗得有来有回:最终的主导者会是谁?是提供当下AI工具的既有巨头?抑或会有行业新锐后来居上?无论如何,在当下,对算力及算法研发团队的巨额投资,已然创造出自身的技术、商业与政治的诉求。
当然,这些诉求与特朗普的政策存在冲突和矛盾。后者的政策偏好多少出自编造的故事、心血来潮与个人虚荣。
最实际的冲突可能在于电力能源:特朗普对可再生能源的反对,从商业或技术角度看毫无道理。但这些冲突更可能只是推高边际成本,而非根本阻碍AI推进。别指望这些超规模化巨头会因为少了几座风机就裹足不前。
反过来说,特朗普的政策富于想象力,又不太受拜登时期那种意识形态藩篱的束缚。他已为AI产业打开通往海湾地区的大门——那里的能源充裕。
不过对超规模化企业来说,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关键在于确保政治系统、行政机构与法院不要把矛头对准技术本身或他们的生意。
在这一点上,特朗普的“关键属性”是——他是可被争取的。 他偏爱“大叙事”“大数字”,缺乏内在信念。他对自由派文化规范毫不感冒。他显然可以被收买——若非通过金钱利益,也可通过阿谀奉承与政治承诺。
不得不迎合特朗普的白宫或许让这些科技巨头尴尬——不过即便如此,这点面子上的代价也不算什么,何况寡头们或许也渴望白宫的聚光灯。
超规模化企业深信自己正参与一场史诗般的技术与社会变革。它们本身资金雄厚;若还不够,外部资本也会自发涌入。在激烈竞争下,它们最需要的是华盛顿别挡路。
当前局面恰由一种历史与时间观的恶性巧合所定义。
就美国政治文化机构而言,特朗普第二任期团队志在巩固权力。他们在日复一日的长期执政铺路,有万斯的接班计划,更有一整套长期的政治、制度与文化工程。其传递给商界、学界的讯息是:“你们可能不喜欢,但请闭嘴、就范。寻求共处之道。这就是新秩序。未来属于我们。”
其势越盛,恫吓越甚,便越能威慑对手,巩固新现实的公信力。
Matthew Segal 推文:
我再说一遍:在我看来,明明法律站在公司或机构那边,而他们却仍向特朗普妥协时,他们并没有误解法律;而是在做一种有根据的判断——美国很可能正朝着一个实际上法律不起作用的方向发展。
MAGA改造美国的长期计划得到帕兰提尔等意识形态啦啦队的摇旗呐喊,但它们不过是马前卒。真正举足轻重的是那些巨兽。MAGA对联邦国家机器的拆解、反复无常的贸易政策、对H-1B签证等移民体系的打击,并未遭遇当今世界最强大的商业科技力量——超规模化企业——的切实抵抗,因为后者也在与时间赛跑。对于中期前景与制度失灵风险的忧虑,乃至关于美国未来的悲观论调都无关紧要,因为整个未来正于此刻被决定。在“当下的燃眉之急”与漫长时间维度的宏大远景之间,关于中期前景的想象已被抽空。
超规模化企业不在意五年后的事,因为它们相信,人类共同的命运正由此刻疯狂积累的算力与算法所决定。他们按“月度/季度”计时,而非“十年”。大型科技公司素来不把管控法规放在眼里,如今更甚——它们正朝那近在咫尺的全新未来全力冲刺。
这逆转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的陈词滥调,令人头晕目眩。
我们听过多少关于民主政体因政治周期过短、政客只顾眼前选举,而“有耐心的资本”需更长时间方能实现根本转变的论调?
但在当下的美国,资本巨鳄毫无耐心可言。未来将在“后天”被拍板,激进与即刻才是游戏规则。受技术自身发展的动能驱动,被企业与技术集团的竞争所裹挟,且或许也因笼罩在中国的隐性威胁的阴影下(别忘了DeepSeek),除了“建设、建设、再建设”,这些大资本无暇他顾。
AI资本的时间线与政治日程形成了灾难性重叠。超规模企业与MAGA狂热分子或许在“实质”上共识不多,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双方一致认定:决定长期未来的窗口,就在现在到 2028 年之间。
这对双方都不是空口号。MAGA正猛烈冲击美国制度架构,正如科技巨头正为“超规模化”押下万亿赌注。
我称这种重叠为恶性巧合,意在强调其偶然性——我不认为MAGA与超规模化互为因果。它们在深层、内在的意义上并不彼此需要。这场联盟只是权宜之计。
约在2023年前后,科技企业意识到当下关口的规模:它们将在未来几年之内构建未来。它们对拜登虽有不满,但关键是2024大选结果极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性对它们极紧迫的投资时间线意味着风险。于是它们对冲风险,向MAGA及右翼敞开大门。
事实证明,对超规模化企业而言,一个在产业政策上缺乏主见、不执着反垄断、且热衷税收优惠的政府颇为便利。特朗普喜欢讨价还价、施予恩惠、达成交易,科技界可以接受。其余问题,略施恭顺与配合姿态便可打发。意识形态修饰可交给帕兰提尔(Palantir)之流。
同样,这对特朗普政府也便利,其支持并非因为“超规模化”契合了政府宏大全球产业战略的构想(那更像是拜登风格),而在于其为特朗普渴望的繁荣景象注入活力。2024-2025年冬季高歌猛进的金融市场和“美国例外论”叙事,在今年早些时候政府效率部(“DOGE”) 和“解放日”关税政策下遭了重锤。
而“超规模化”的前进势头又承诺重振繁荣。它哄得白宫心情舒畅,也在 MAGA 着手制度拆解之时,向社会扩散了一种自满情绪。
对科技巨头而言,AI 是执念;对更广泛的美国商界,它更像是转移注意力的灵丹妙药。正如吉莉安·泰特 (Gillian Tett)所言:
许多企业高管与投资者似乎钟爱特朗普的 AI 政策,主要以促进增长为名放松监管——这迎合了日益蔑视欧洲低增长、强监管模式的美国高管。
但AI繁荣的另一影响是:它让CEO们能在向投资者谈论商业不确定性时,无需提到特朗普的名字。更直白说,AI是头部高管(C-suite)转移注意力的关键工具,因为AI吸噬着高管精力的同时也占据了公共讨论,使人无暇思考特朗普政策的阴暗面。无论在字面或隐喻意义上,AI都在吸噬带宽(bandwidth)。
如此一来,围绕 AI 的权宜联盟获得了更广泛的意义:它使MAGA的政治冲击免受精英批评。
眼下,这是一次自我强化的霸权推进。但不要因此忽略:无论 AI 热,还是 MAGA 攻势,都风险重重。中期选举可能翻车;万斯的接班剧本可能失灵;他们可能彻底“玩砸”。
同样,扎克伯格对几千亿损失的轻描淡写或许反噬自身。万一“超规模化”只是泡沫?万一又冒出一个新的 DeepSeek 式威胁?
既然这桩“超规模—MAGA 联盟”有两方参与,且各自面临深刻不确定,那么我们可以用2x2矩阵初步勾勒未来情景:
我暂不往四个格子里贴标签,因为一贴就会引出新问题。比如:如果 MAGA 取胜、而 AI 也如约实现了突破,这段权宜联盟还能持续吗?反过来,若民主党在 AI 泡沫破裂的废墟上翻盘,会是怎样的光景?
无论如何,这些组合有助于我们构想未来。若我们对MAGA与超规模化的叙述照单全收,我们或许无需久候——到 2026 年格子的标签就可能开始定形。
此番思考源自与格雷(Grey)、杰里米(Jeremy)、磬 (Qing)、斯蒂芬(Stefan)和泰德(Ted)的一次精彩又令人不安的对谈,谨此感谢他们的友谊与同道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