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德国右翼何以崛起？
德国东部与西部州份间的政治分歧不断扩大：这种分歧已经在今年初夏时期的欧洲大选中的报复性的结果中体现了出来。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9月1日，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在东部图林根州以较大优势赢得州议会选举。由于缺乏盟友，选择党并无上台执政希望，但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近80年来极右翼政党首次在德国赢得联邦州选举。德国右翼何以崛起？图兹在本文中分析了本次州选举中的选民特点。
本文英文版发表于2024年9月1日，刊发时有编辑。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刘西来
责任编辑：高铂宁
此次德国东部州份图林根与萨克森的地方议会选举中所出现的向右猛倾的结果，实际上在选举之前已早有预料。这一结果确证了东部与西部州份间的政治分歧不断扩大：这种分歧已经在今年初夏时期的欧洲大选中的报复性的结果中体现了出来。
在九月一日图林根和萨克森的这次选举中，接近74%的投票率已经可以说是相当高了。东德（East German）选民或许对现今执政的建制政党有所不满，但是从来没有自愿放弃民主权利。
在图林根州，由激进右翼分子比约恩·赫克（Björn Höcke）领导的德意志另类选择党（AfD）得票远远领先其他政党。笔者写作时尚不清楚另类选择党的票数是否将会达到总有效票的33%，从而防止组建一个没有该党参与的联合政府。
在萨克森州，基督教民主联盟（CDU）貌似保持了微弱优势，但是如果尝试继续组阁执政，则不可避免要寻求一个松散的联合组阁方式。
其他的政党中，萨拉·瓦根克内希特刚刚组建的左翼民族主义政党BSW（萨拉·瓦根克内希特联盟）表现出色，分走了左翼党（Die Linke）的大量选票。
对于所有其他政党来说，尤其是现在的联合执政党们——社会民主党（SDP）、绿党、自由民主党（FDP）以及左翼党——这是一次羞辱性的惨败。在东部大部分地区，这些联邦政府的联合执政党追平瓦根克内希特党派的支持率尚且艰难，更不用说追赶另类选择党了。
从选举社会学角度来看，这些结果证明了自五年多来一直出现的趋势。另类选择党的选民特征向年轻、教育程度低的、倾向自我认同为“工人”的、认为自己受剥削的男性倾斜。
请看下图比较“低教育程度”和“高教育程度”与政党票数分布关系的情况：
其他主要政党中，基民盟的选民特征则向老年和富裕人口倾斜；瓦格克内希特新政党的选民相对来讲平均分布于各个社会群体中。
当然另类选择党的支持者也担忧自己面临着不稳定的未来：东德州份的人口持续向西部外流。
来源：经济学人
但是更加令人惊讶的应当是，“社会困境”的叙事并没有反映到一个足以支持更多州政府支出或者福利支出的平台上。一些社会问题上，例如最低工资问题，另类选择党的选民间存在分歧。该党的官方立场在于最低工资应当冻结在当前水平。但是根据YouGov 统计显示，相当一部分少数选民并不赞同这一立场。
概括来说，另类选择党选民并不明显倾向于更多政府干预。百分之九十的另类选择党选民认为德国“不堪重负”。这一反对政府干预的立场让他们比起东德人更加接近市场自由主义的自由民主党的立场。
言而总之，另类选择党选民对公共机构充满强烈的怀疑与不信任。不到一半的萨克森、图林根和勃兰登堡州的另类选择党选民信任警察；相比之下，68%的普通民众信任警察。31%的另类选择党支持者信任诸如法院的司法机构，但有54%的全国人口信任这些司法机构。另类选择党选民中，只有9%信任公共广播和电视，而整体人口中这一比例为35%；对德国联邦议院的信任度分别为7%和30%。总体而言，只有三分之一的另类选择党支持者表示信任其同胞，而社民党（SPD）支持者中这一比例为60%。
另类选择党支持者们是文化斗士。86%的支持者反对近期出台的德语“去性别化”的举措，相比较下，东部地区71%的人口反对此举。三分之二的另类选择党选民不承认德国女性正在遭受歧视。
他们最喜欢嘲讽的对象则是绿党，一个典型的“西德”政党，支持女性主义和对移民、公民身份和犯罪宽容的社会自由政策。而另类选择党选民正是围绕这些问题团结起来的。
42%的萨克森另类选择党选民认为移民是重要问题，是该州普通选民持此观点比例的两倍。
犯罪问题的观点上，他们更加一致：在萨克森州，98%的另类选择党选民对未来可能的犯罪率升高表达担忧。
但是另类选择党的文化战争不仅限于移民和犯罪两个议题上。75%的另类选择党选民反对将气候政策置于经济增长之上来考虑。相较而言，46%的图林根、萨克森、勃兰登堡州总人口持此观点。
另类选择党并不是唯一一个攻击绿党的政党，作为反对党，后默克尔领导下的基民盟也在挑战绿党。数据显示了这一趋势。萨克森、图林根和勃兰登堡这三个州中，接近70%的东部选民排除未来支持绿党的可能，只有14%的选民考虑支持该党。
来源：YouGov
如果他们反移民以及反绿色政治，那么每个人都会想到的问题是，另类选择党到底有多么“纳粹”?
2023年Infratest Dimap展开的调查显示，稍微多于20%的德国选民表达了种族主义、沙文主义、专制主义与纳粹主义倾向的观点。这表明他们属于极右翼或者“另类右翼”（alt-right）的极端主义阵营。另类选择党支持者中，这一比例多于50%。
从党员数量来看，需要重点关注的是，另类选择党远远算不上是“群众政党”。前东德地区中，自两德统一以来，另类选择党的党员数量一直下降。基民盟、社民党，甚至绿党的注册党员数量都超过了另类选择党。
但是，即使另类选择党不是“群众政党”，这一政党也可以通过非正式社会网络和组织联系凸显其存在。这一组织模式逐渐成为了德国东部的政治常态。
如果说图林根州和萨克森州的选举结果具有其个别性，但是近年来德国政治的右翼转向的确令人震惊。Election.de 是一个从单一选区角度跟踪德国政治的网站。2021年九月联邦大选之前，此网站曾做出如下左图的选举预测，而大选结果如下右图所示。
这些数据体现了“双票制”①下德国的“第一票”席次分布情况。当然，大致来讲，也可以说如果德国采用美国/英国式“赢者通吃”制，这就是将会出现的政治版图。其中，如果采用了英式西敏制，德国政治当前六七个政党并立的情况将会加快巩固。
以下地图则显示了2024年Election.de 对于单一选区投票结果的预测情况。我们清楚地看到，比起2019年，政治变化十分明显。
我们可以看出，如果德国采用单一选区简单多数制，基民盟将横扫西德地区，而另类选择党将完全赢得整个东德地区。
正如萨克森州最具启发性的调查之一所示，如果说另类选择党和瓦根克内希特联盟有什么共同的地方，那就是这些前东德地区选民中依然存在的“二等公民”情结。
①译者注：“双票制”（在德国又被称为“联立制”）是比例代表制的一种，选民在投票时持有两张选票：根据简单多数原则，选民将第一票投给自己单一选区所选择的候选人；第二票则被投给集选区（list seats）中自己所选择的政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