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绿色共识在欧洲消褪了吗?关于欧洲议会大选的观察

选举已经使欧洲的政治均势朝着不利于绿色议程的方向倾斜,而绿色议程在过去五年中一直是布鲁塞尔的重要政治参照系。

亚当·图兹:绿色共识在欧洲消褪了吗?关于欧洲议会大选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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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结束的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结果显示,极右翼政党在多国取得重大进展,法国自由党和德国执政联盟遭受沉重打击。尽管中间派主流政党仍获多数席位,但图兹在文中提醒读者,连续性的印象会让人产生错觉,选举已经使欧洲的政治均势朝着不利于绿色议程的方向倾斜。

本文中,图兹深入分析了欧洲与德国选后政治均势的变化,特别是绿色议程在当前政治环境中的处境。图兹指出,法国和德国的选举结果特别值得关注,两国的政治动荡和选民对生活成本、乌克兰战争、农业绿色管制等议题的态度变化,预示着未来欧盟的绿色政策将面临更大挑战。

本文英文版发表于2024年6月10日,刊发时有编辑。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林达

责任编辑:高铂宁


随着印度、南非和墨西哥选举结果的揭晓,如今相当一部分欧洲选民也对全欧的治理议程形成了冲击。

如果只看全欧范围内的选举结果,你可能会认为“冲击”(shock)这个说法太过夸张。议会里的均势总体而言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全欧层面而言,社会民主党和左翼的势力基本稳定。欧洲人民党(EPP)里占主导地位的中右翼派别获得了更多的席位。乌尔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极有可能再次被任命为欧盟委员会主席。

资料来源:金融时报

但这种连续性的印象会让人产生错觉。选举已经使欧洲的政治均势朝着不利于绿色议程的方向倾斜,而绿色议程在过去五年中一直是布鲁塞尔的重要政治参照系。

 

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CFR)1月份曾宣称,移民-安全(migration-security)绿色-气候(green-climate)这两大议题的对峙将主导本次选举,此说大致不差。而2024年的选举结果则表明,右翼在反移民-安全议程上的活跃度比其在移民-安全问题上要强得多。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前述两大议题的鼓吹者之间并没有太多的直接竞争。极右翼和进步派-绿党所争夺的选民群体并不重合。但这两个集团之间的均势很重要,因为这会影响到基民盟和社民党这两大中间派政党的路线。

 

即使乌尔苏拉·冯德莱恩成功连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她也不太可能继续以全力推进绿色政策,至少不会再有2019年的“绿色协议”(Greed Deal)和2020年的“欧盟新生代”(Next Gen EU)这类东西了。这并不等于欧盟将采纳某种气候怀疑论(climate-skeptical)立场。但其轻重缓急会有所变化,也会尽量避开一些特别艰难的取舍。欧洲民间已出现了这样的态度:关心生活成本,希望保留内燃机汽车,同情农民并反对绿色管制。今后这一群体的声势或将更趋浩大。

 

从德国和法国这两个欧盟最大国家的选举结果来看,上述情形成真的可能性不小。尽管两国在核能问题上存在分歧,但过去五年来,欧盟的绿色议程也得到了德法的大力支持。2019年乌尔苏拉·冯德莱恩的上台背后有默克尔的提名和法国的首肯,且她与荷兰社会民主党还有合作关系。2021年,德国选出了一个希望在气候方面有所作为的社民党-绿党-自民党联合政府。2022年,马克龙的连任令反民粹主义绿色联盟的愿景更趋丰满。然而,受社会与经济上的“新冠后遗症”、对移民由来已久的担忧、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及能源价格波动的影响,此一联盟正面临严峻挑战。

 

在法国,右翼的胜利令人始料未及,以至于马克龙都决定将议会选举提前。好好想想这件事。欧盟的选举足以让一届法国政府倒台(这里指的是总理及其议会多数,马克龙的总统任期仍将延续到2027年),这种现象本身就非同凡响。

 

马克龙可能想赌一把,看自己能否感动法国选民,促使他们再次团结起来对抗极右翼。他还可能认为,把一些烫手的政务扔给极右翼来处理,乃是在2027年总统大选来临前削弱这股势力的最好办法。乔治娜·赖特(Georgina Wright)的分析是我迄今为止读过的对马克龙心态的最好解释。无论如何,法国这个欧洲二把手目前正处于政治动荡中,其全国政治很可能会果断右转。

 

德国几乎没有主张立即召开选举的声音。人们对马克龙的仓促决定感到难以置信。很难想象柏林有人会像马克龙这样说话:

“法国需要从容而和睦的绝对多数。从本质上讲,作为一个法国人,就要选择去书写历史,而不是为历史所推动。”

 

尽管如此,面对德国的选举结果,执政联盟仍是难辞其咎的。对于在全欧层面几乎无所作为的社民党(SPD)而言,这次选举结果甚至比2019年的惨败还要糟糕。总理朔尔茨的党所获选票从15.8%跌至13.9%。绿党在2019年曾拿下了惊人的20%选票,对德国乃至整个布鲁塞尔一度发挥过决定性的影响,但这次成绩则暴跌至11.9%。右翼的德国选择党(AfD)在欧洲与气候这两方面都怀有戒心,其欧盟席位的主要竞选者还曾因为给希特勒的党卫队辩护而不得不退选,该党本次得票率从11%上升至15.9%,位居第二。基民盟/基社盟(CDU/CSU)的得票率与默克尔执政时期大致相同,约为30%。当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们未能靠打击朔尔茨的软肋制胜。与此同时,从左翼党(Die Linke)里分裂出来的萨拉·瓦根克内西特(Sahra Wagenknecht)的个人政党一开始就获得了6.2%的选票,这与她目前的民调结果基本相符,稍领先于占据着财政部长一职的自民党(FDP)。

 

德国各地区主要政党的势力图生动地展示了选举结果。黑色代表反对党基民盟/基社盟。它在前西德的大部分地区领先。蓝色代表极右派的反对党德国选择党。它在东部领先。唯有在城市地区,执政的社民党或绿党才占据优势。巴伐利亚州被涂成了蓝黑双色,因为尽管基民盟在那里获得了39%的支持率,但紧随其后的政党却是德国选择党,这对于西德各州来说极不寻常。在巴伐利亚州,基民盟和德国选择党一同构成绝对多数。巴伐利亚州、萨克森州、萨克森-安哈特州与图林根州相同,皆为右翼多数。至于德国的其他地区,右翼政党实力虽强,但占有率尚未达到50%。

资料来源:此图数据和下文其他数据均来自德国公共广播联盟(ARD)

 

在前东德地区,极右翼的德国选择党正以30%左右的支持率成为最强势力。在左翼一边,萨拉·瓦根克内西特(Sahra Wagenknecht)的新政党与左翼党分家后,在萨克森州斩获近13%的选票,在勃兰登堡州取得13.8%的选票,在图林根州则拿下了15%的选票,有鉴于此,没有瓦根克内西特的参与,就很难组建起足以抗衡德国选择党的联盟。

 

这些都属于欧洲选举的范畴,还不是一国层面的投票。此类场合通常会被利用来表达抗议。但这在以往一般对拥有最多亲欧洲选民的绿党有利。目前,从国家层面看,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组成的执政联盟的选票已减少到仅占31%。这引发了合法性问题。在巴伐利亚州,执政联盟各党的得票率合计不足25%。在萨克森州,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加起来勉强能拿到15%的选票,略高于瓦根克内西特。

 

执政联盟支持率暴跌的原因并不难找到。

 

无论是应对乌克兰战争、飙升的物价还是推进争论不休的绿色立法,都需要老练且富有魅力的领导手腕。社民党总理朔尔茨在这方面难称合格。绿党在2023年因家庭供暖监管相关的法律纠纷而自摆乌龙。自民党则已成为三方联盟中的破坏性因子。

 

德国政府的总体满意度(Zufriedenheit mit der Bundesregierung)目前处于历史最低水平。不清楚德国政府在更早的时期是否也有过22%这种满意度得分,有的话我倒是很想看一看相关数据。要知道即使在不满情绪高涨的1990年代后期,德国政府的满意度也还是能达到30%的。

 

 由于缺乏清晰有效的沟通或领导,与安全、经济悲观主义和排外心理相关的担忧完全霸占了议程。下图显示了人们对以下问题的回答:在您决定把票投给谁的时候,哪些问题最为重要?最上面的线(深蓝色)是“和平”。2019年时,“气候/环境”超过了和平。2024年,“气候”落在了“移民”(灰色)之后,位居第三。

 

 

2019年选举时的年景还算不错,当时还没有新冠疫情和战争的问题。这使得气候成为了主要关切。对许多德国选民而言,当今的世界局势似乎更趋暗淡。气候仍是问题,但已不再是最重要的问题。

 

当德国人被问及他们最操心的事情是什么时,74%的人的第一答案是犯罪率激增。2019年以来,这一数字上升了22个百分点。气候虽位居第二,与2019年相比还是下降了11个百分点。有61%的人提到伊斯兰教日益增强的影响力,较2019年多出14个百分点。担心德国生活方式的变化和“外国人太多”的人也占了不小的比例。50%的选民表示不确定自己能否维持目前的生活水平,与2019年时相比多出了20%,自信心有所减弱。

许多进步派选民对联盟议程的难产感到失望,干脆就不去投票。如下图所示,在2021年大选中,投票给奥拉夫·朔尔茨( Olaf Scholz))和社民党的选民占25.7%,但大量选民没有投票。近150万人转向了基督教民主联盟,另有100万人转向了瓦根克内西特和德国选择党。

 

自民党能在联盟内获得选票,大概是因为它还坚持保留内燃机和不加税。然而,较之于2021年的优异成绩,该党选民的选票已被德国选择党、基民盟或弃权票分散了。

与2021年相比,绿党的成绩与期望相去甚远,在全国仅获得14.7%的选票,比弃权者和基民盟还要少。

此次选举的大赢家德国选择党继续从西德三大老牌政党那里——基民盟、社民党和自民党——汲取着数量大约相当的抗议票。考虑到选票的基本分布态势,自民党在2021年至2024年间连续不敌德国选择党的状况尤其引人注目。

 

德国选择党赢得的选票之所以被称为“抗议票”(protest vote),是因为当被问及是否应当“教训”(Denkzettel)一下现任政府时,87%的德国选择党选民表示了同意。71%的瓦根克内希特选民也表示他们想给柏林提一些意见。

 

作为新兴势力,萨拉·瓦根克内希特的政党并非一些人想象中的德国选择党克星。她从主流右翼党派基民盟和自民党分得的选票比从德国选择党分得的选票多出一倍不止,从左翼党分得的选票更是比从德国选择党分得的选票多三倍。最重要的是,她得到了社民党选民的青睐。

除了对柏林表达不满外,瓦根克内希特的支持者对“外国人太多”的担忧也仅次于德国选择党。当被问及他们为何选择瓦根克内希特时,排在首位的回答是关心和平与乌克兰战事。移民问题排在第二位。问到他们的担忧时,瓦根克内希特阵营的绝大多数选民列出了移民、伊斯兰教与犯罪。

即使瓦根克内希特不是气候怀疑论者,她也不仅拒斥欧盟的绿色协议,还赞成继续通过管道从俄罗斯进口天然气。在电视脱口秀节目里,她对一些政客大加嘲讽,指其不应牺牲德国在汽车业的优势。

 

这次选举后,德国将会走向何方?为了看清形势,我们不妨参考以“周日问题”形式展开的每周民意调查,问题为“如果本周日举行大选,你将会如何投票?”。

问题:如果本周日举行大选,你将会如何投票?

这一背景表明,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的结果比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或诞生了本届政府的2021年全国大选更能反映德国公众舆论的总体态势。在过去7年中,只要领导层保持稳定,基民盟/基社盟基本就能掌握30%左右的选票。2021年,社民党抓住默克尔卸任后基民盟高层权力交接出现大麻烦的机会,将朔尔茨推上了总理宝座。但此后社民党的支持度又回落到了15%至20%的区间。2017年以来,绿党的支持率一直稳步上升。自2017年至2019年,作为默克尔执政联盟的主要反对派,绿党借助人们对气候问题的担忧以及对绿色现代化(green modernization)这一愿景的兴奋之情,把自身的得票率推到了20%乃至以上这一历史新高。这一势头在俄乌战争初期尚能维持,但随后就因2023年的物价飞涨与立法的难产而终止了。与此同时,东德独有的政治生态则使其同时成为了极端的德国选择党与支持瓦根克内西特的左翼新生代的票仓。

2025年德国又将举行大选,一个秉持绿色理念的进步主义联盟再度成立的可能性的确不大。如果基民盟继续让现任领袖弗里德里希·梅尔茨(Friedrich Merz)掌舵,那社民党可能会有意外斩获,毕竟此人的性格和一个脾气暴躁的校长没什么两样,德国选民普遍认为他比朔尔茨更不适合当总理。绿党能否重夺2021年的15%选票?当然没问题。但即便他们实现了此目标,自民党也还是会拖后腿,此外瓦根克内西特在全国民意调查中尚有6%的支持率。就此而言,任何类似于2021年的局面都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只要基民盟能拿下30%左右的选票,联盟的组建就还是只能以该党和依旧受其代表的商界游说团体为中心。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基民盟究竟有多大意愿去改订“债务制动”(debt brake)——该机制对急需的公共投资以及气候与国防支出的范围有较多约束——的阈值?基民盟内部的泛现代化派系与绿色派系之间的力量对比,将会决定诸多悬案的走向。然而,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东西上还是太不可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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