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美国大选将给气候政策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次选举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民主党联盟是美国政治中唯一一个有希望继续推动政策超越当前有限范围的联盟。

亚当·图兹:美国大选将给气候政策带来怎样的影响?
Photo by Kelsey Knight / Unsplash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今年的美国大选结果将如何影响全球气候治理走向?本文中,图兹综合多项研究和模型指出,持气候否认主义观念的特朗普一旦胜选,将导致美国的碳排放量显著增加;而即便是最乐观的模型也显示,2024 年大选中的任何政策都无法让美国在 2050 年之前实现完全脱碳。

本文英文版发表于2024年8月1日,刊发时有编辑。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包岳涵江

责任编辑:高铂宁


从气候危机的角度来看,11 月的美国大选事关的利害有多大?特朗普和哈里斯之间的选择会对美国的排放路径产生多大影响?

在这样的时刻,即使用这样的措辞提出问题也显得轻率。我们真的需要量化这个问题吗?特朗普的第二个总统任期显然会给美国和其他国家的气候事业带来灾难。

拜登—哈里斯政府是美国历史上在通过气候立法方面最成功的一届政府。至少在某些问题上,它在全球气候谈判中也是积极主动的。相比之下,特朗普会试图推翻气候措施,赋予化石燃料利益集团权力,并大肆宣扬气候怀疑论。当他想起来时,他可能会再次退出巴黎协定。这将增强世界各地的反气候行动。特朗普在共和党全国大会上承诺将石油产量提高到“前所未见的水平”,使美国“在能源上占支配地位”以“供应全世界”。

因此,对于碳排放问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特朗普胜选对碳排放的影响将是可怕的。我们真的需要知道这会糟糕到什么程度吗?拜登总统在宣布退出竞选的信中声称,《通货膨胀削减法案》是 “世界历史上最重要的气候立法”,难道问这个问题真的只是在挖苦拜登的英雄遗产吗?

尽管会令人不安,但如果我们想在当前时刻准确定位自己,(问出这个问题)这就是我们应该推进的一种抵抗。

当然,特朗普 2.0 会很可怕。但有多可怕呢?我们该如何判断?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因为在美国,严肃的气候立法经验太少,而且,《通货膨胀削减法案》在 2022 年夏天才以极微弱优势被参议院批准,因此它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来显示其效果。《通货膨胀削减法案》将有可能还没来得及真正发挥作用,就被完全废除——即便这种情况不太可能会发生。

此外,实时评估政策涉及对未来的猜测。对于气候政策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关键问题在于 2030 年和 2050 年的情况。因此,这个看似简单的技术性问题——量化来看,特朗普当选总统会带来多大变化——暴露了一个事实,即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取决于基于概念和假设的严谨猜测,以及对量化的过去经验的前瞻性预测,例如:建模。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但又必须承认的重要事实。

在这些建模中,除政策外,还有许多因素影响着二氧化碳的排放轨迹。总统的好坏是会产生影响,但这只是复杂组合中的一个因素。石油价格、可再生能源发电产能和电池的价格、资本成本、整体经济增长率,这些都很重要。事实上,由于拜登经济学并不是某些人梦想中的 “绿色强国家(big green state)”,而是一套税收激励和信贷机制,这些市场力量无论如何都是主要的驱动力。拜登经济学(Bidenomics)正是通过价格和成本发挥作用的。

因此,这些建模有助于将政治摆正位置。特别是在选举年,这就是为什么这个问题会让人感到不快。在民主岌岌可危的时刻,即使提出“政策有多重要?”——都会显得愚蠢,甚至更糟。这会招致反驳:“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不仅仅是电池价格的问题。”

可以说,我在这里的目的恰恰相反。我们的目的是了解政治有多重要,它的局限性有多大,并衡量其他正在起作用的历史力量。这可能有助于我们权衡一个问题——就美国而言,我认为这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我们如何想象一个民主政治可能比现在更重要的世界。

一旦你开始考虑参与决定投入多少和消耗多少能源的各种力量,你就会意识到这些力量与政治进程并不截然不同。无论谁入主白宫或在国会中占多数,这些力量都会继续对投资选择采取行动。在美国这样的政治经济环境中,这些力量实际上左右着政策——通过引导公众辩论、起草法律、形成多数派以及实施政策。

政治进程并不是美国社会或美国经济的外生因素。全国性的选举、投票、筹款等只是美国社会与其政治体系互动的一种方式。因此,美国之所以最终能在 2022 年以《通货膨胀削减法案》的形式通过气候立法,并不仅仅是因为“好总统拜登”入主白宫,而是因为美国社会政治体系中利益和舆论的整体平衡发生了变化。这也是微妙的平衡。但在 2022 年,它是决定性的,而且这一“集团 ”很可能会比拜登的总统任期更长。此外,美国的政策是在国家和州两级制定的。在像加利福尼亚这样的经济总量超过意大利的大州,无论谁在华盛顿发号施令,气候政策都将继续下去。

当然,制定《通货膨胀削减法》的聪明人知道这一切。这项立法并非来自上天的主权者恩赐,而是经过了无休止的努力和修改,以容纳一个庞大的利益联盟。拜登经济学的五分之四的利益流向了共和党的国会选区。除非 11 月发生政治地震,否则即使民主党失去白宫和国会,该联盟的大部分成员仍将保持完整和其影响力。举一个《经济学人》报道的例子,“曾在特朗普手下担任能源部长、现任美国私营电力公司协会爱迪生电气研究所(Edison Electric Institute)负责人的丹·布鲁耶特(Dan Brouillette)誓言要捍卫通货膨胀削减法案。”

那么,在这冗长的前言之后,我们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呢?如果特朗普—万斯获胜,我们应该预期会有多大差异?

由于这涉及到一系列我们可选的建模问题。我想到的三种分析是:

·“踩刹车:美国能源转型如何减速”是私营能源咨询公司伍德·麦肯锡(Wood Mackenzie)的一份问题简报,《经济学人》对此进行了讨论。

·气候智库碳简报(Carbon Brief)的一份典型的综合报告,该报告汇集了多个不同能源建模团队的研究成果。

·美国能源信息署(EIA,US Energy Information Agency)的官方分析,其对 2023 年的能源展望包含了一项情景分析,其与 2024 年以后可能出现的情况有很大关系。

对于那些屏住呼吸的人来说,结果就是,是的,特朗普获胜将对美国的排放轨迹产生可怕的影响。它不会终结去碳化进程。但这意味着排放量将大大高于目前的预测。

碳简报用最戏剧化的语言说明了这一点:

黑线:1990-2022 年美国温室气体历史排放量,十亿二氧化碳当量吨。

红线和红色区域:“特朗普”方案下的预计排放量,其中拜登的主要气候政策被取消。

蓝线和蓝色区域:“拜登”情景下的预测排放量,包括通货膨胀削减法案和其他关键气候政策。

黄色区域:拜登政府承诺的美国气候目标轨迹(2030 年达到 50-52%)。

每个预测的范围对应于六个不同建模的结果和经济增长的不确定性,以及低碳技术和化石燃料的成本。

与乔·拜登(Joe Biden)的计划相比,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在 11 月的总统大选中获胜可能导致美国到 2030 年的排放量增加 40 亿吨,……根据美国政府的最新估算,到 2030 年,这额外增加的 40 亿吨二氧化碳当量(GtCO2e)将造成价值超过 9000 亿美元的全球气候损失。
结合背景来看,40 亿吨二氧化碳当量相当于欧盟和日本的年排放量总和,或全球 140 个排放量最低国家的年排放量总和。
换句话说,特朗普连任后多排放的 40 亿吨二氧化碳当量将会抵消两倍于过去五年全球风能、太阳能和其他清洁技术所削减的全部碳排量。
如果特朗普连任,美国也很有可能大幅落后其全球气候承诺,到 2030 年,美国的排放量只能比 2005 年的水平减少 28%。根据《巴黎协定》,美国目前的目标是到 2030 年减排 50-52%。
碳简报的分析基于美国多个研究机构的建模汇总。

伍德·麦肯锡对结论并不反对,但用一种更不戏剧化的方式叙述这一对比。黄线代表特朗普胜选的碳排量路径。褐红色线代表如果拜登的政策得以延续的路径。

按照前景划分的美国能源相关二氧化碳净排放量(单位:十亿吨)

与碳简报的估计相比,伍德·麦肯锡预测的特朗普路径与拜登—哈里斯路径之间的差异要小一些。伍德·麦肯锡对拜登的政策没有碳简报的估计那么乐观。但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伍德·麦肯锡对特朗普胜选的碳排放路径更加悲观。

伍德·麦肯锡对可能的特朗普胜选产生的效应进行了如下分析:

·电动汽车销售停顿:美国家庭将继续选择混合动力汽车,而不是全电动汽车。“联邦温室气体(GHG)排放和燃油经济性法规的削弱将延续这一趋势,到 2050 年,电动汽车的总保有量将比伍德·麦肯锡的基准情况低 50%”。

·零碳电力供应面临强劲的阻力:“能源部贷款项目办公室提供的资金支持减少,电网改进也会减少。……到 2050 年,风能、太阳能和能源存储容量将达到约 500 吉瓦(GW),比基准情况低 25%。”

·煤炭的淘汰将会推迟:在延迟能源转型的情景中,电气化的步伐在短期内会放缓。然而,工业、住宅、电解氢和电动汽车的使用仍将使电力需求增加 2.0 亿千瓦时(PWh),从 2030 年到 2050 年猛增 45%。由于对可再生能源的政策支持减少以及负荷的持续增长,除了使用煤炭(来满足需求)外别无选择。因此,到 2040 年,煤炭发电能力将比基本情况高出四倍,达到 104 千兆瓦。

·低碳氢能可能衰减:“联邦需求侧目标的缺乏、联邦拨款的减少以及成本通胀将对低碳氢能的投资案例提出挑战。“环境保护局(EPA)、能源部(DOE)和财政部将颁布有利于化石燃料的新法规。例如,45V 生产税收抵免可能会偏向于蓝色氢气而非绿色氢气。”“近期增长转向欧洲和亚洲的出口市场"。

从去碳化的角度来看,这些都是重大的挫折。但它们的作用是改变而非扭转趋势。让特朗普的再碳化议程落空的不仅是拜登时代立法的力度,还有去碳化受到许多其他因素推动的事实,这其中首要的是太阳能、风能、电池储能与天然气和石油的相对价格。

正如《经济学人》杂志所报道的,无论大选结果如何,绿色能源在美国都拥有强劲的发展动能

“科技巨头等大型商业客户的数据中心需要越来越多的电力,而它们已公开承诺将其净排放量降至零。总部位于佛罗里达州的公用事业公司新时代能源(NextEra Energy)是全球最大的清洁能源开发商之一,该公司承诺,无论谁赢得白宫选举,都将在 2027 年之前在太阳能、风能、电池和输电领域投资约 1000 亿美元。

因此,这次选举的关键在于在更多或更少的渐进式去碳化道路之间做出选择。我这样说是出于好意,因为所有的建模还显示,2024 年大选中的任何政策都无法让美国在 2050 年之前实现完全脱碳。投资方面的数据以鲜明的措辞概括了这一点。

2023-2050 年美国对能源行业的累计资本投资,单位:万亿美元 

资料来源:伍德·麦肯锡。美国资本投资总额包括上游石油和天然气、发电、电网和电动汽车基础设施、氢能和碳捕集利用与封存(CCUS)。从 2023-2050 年,美国能源资本投资累计需要 11.8 万亿美元,才能达到我们的净零情景。在我们的推迟转型情景中,投资额会低于(净零情景的)55%。

据伍德·麦肯锡估计,在 2050 年之前,特朗普的能源投资路径(6.5 万亿美元)与保持通货膨胀削减法案的路径(7.5 万亿美元)之间,(主要是清洁)能源投资将相差 1 万亿美元,但这只是实现净零投资目标(接近 12 万亿美元)所需投资的一小部分。

换句话说,美国历史上最进步的气候政策只将美国从粗暴的气候否认政策的道路上挪开了一小步。拜登经济学只让我们向理智迈出了一小步。

当然,2050 年距离我们还很遥远,所以你可能会说 2030 年才是相关的日期。关于 2030 年的前景,各种建模的观点不尽相同。碳简报使用的建模要比伍德·麦肯锡的建模乐观得多。但再往后看,就没有本质区别了。迄今为止,美国实施或讨论的任何政策都无法让我们接近这一目标。这很重要,因为尽管 2050 年还很“遥远”,但能源系统是长期资产。

美国能源信息署的展望提供了一系列有趣的发电情景,而发电是经济系统中对去碳化至关重要的部分——我们必须实现一切电气化——而且,相对而言,这也是最容易去碳化的部分——风能、太阳能、电池、水能和核能是解决方案。

正如伍德·麦肯锡指出的:

特朗普第二任政府可能会放缓对三项计划的资助:国家电动汽车基础设施计划、家庭能源返利计划和清洁校车计划。然而,电气化是一种结构性趋势;工业、住宅、电解氢和电动汽车的使用仍将在 2030 年至 2050 年期间使电力需求增加约 2 亿千瓦时(PWh) 或 45%。

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有没有特朗普,太阳能都是满足电力需求增长的最低成本技术。问题在于,在目前的政策范围内,风能将取代多少天然气。无论如何,煤炭都在减少。而且直到 2050 年核电也不会有惊人的复兴。

但是,正如这个建模所显示的那样,目前考虑的政策都无法使美国实现净零排放。尽管自 2020 年以来,可再生能源投资的速度已经加快,但正如伍德·麦肯锡的方案所阐明的,实现净零排放的路径将需要太阳能产能以中国的速度蓬勃发展,而不是我们今天在美国看到的速度。

电力行业是容易下手的领域,而燃煤发电则是最容易成为牺牲品的对象。

与中国不同,美国化石燃料综合体的真正核心不是煤炭,而是碳氢化合物,即石油和天然气。这方面的纪录是显著的。与减碳背道而驰的是,自 2010 年代以来,在特朗普和拜登政府的领导下,美国的石油产量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国家。水力压裂技术的蓬勃发展不仅改变了美国的,也改变了全球的石油和天然气等式。这得益于扶持政策、技术创新以及长期以来非常廉价的资本。美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生产国,领先第二名俄罗斯 40%。

尽管石油利益集团偏向于共和党并对监管和许可抱怨不已,拜登政府甚至都没有提及减少石油和天然气生产的问题,而这对于美国实现净零排放是至关重要的。拜登政府签发联邦钻井许可证的速度与特朗普上台后的头三年并无二致,并将美国的天然气供应作为以美国为首的联盟对抗俄罗斯和中国的战略资产。

正如一位直言不讳的石油顾问向《经济学人》承认的那样,无论是拜登政府还是特朗普执政时期,“没有任何联邦政策能有意义地限制 ”美国石油或天然气的 “近期生产”。迄今为止,我们看到的都是对此问题的“打太极(shadow-boxing)”。我们尚不知道一个决心遏制美国石油和天然气开采的当局将采用什么样的政治。当油价上扬时,拜登团队试图将其再次压低。

伍德·麦肯锡的模型显示,特朗普政府将倾向于从内燃机汽车转向混合动力汽车,而不是电池驱动的电动汽车。但无论是按照通货膨胀削减法案的连续性还是按照特朗普路径,美国对石油的需求在 2030 年代中期之前几乎不会下降。

信息是明确的。就气候政策而言,这次选举之所以如此重要,并不完全在于为拜登经济学辩护,尽管这的确重要。这次选举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民主党联盟是美国政治中唯一一个有希望继续推动政策超越当前有限范围的联盟。从这个角度看,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来自共和党方面的攻击之外,气候问题在选举中的作用微乎其微,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

虽然有传言称哈里斯比拜登有更多的绿色直觉——早在 2019 年,她就曾表示支持禁止水力压裂炼油——但她并没有做出新的承诺。民主党大概认为,在 2021—2023 年的价格冲击之后,气候问题并不是一个制胜的议题,大量美国人仍然将能源转型视为一种昂贵的自由主义幻想,威胁着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像美国这样的富裕国家所能把握的对于一个不那么坏的世界的承诺。

拜登政府的政策有助于加速美国的全球去碳化趋势,并放松国家限制。它既没有形成新的技术范式,也没有决定性地改变美国政治经济的平衡。如果要实现这一点,还需要未来数年的努力。哈里斯政府将有机会让美国继续推动这项议程。前路漫漫。

订阅 图说政经Chartbook | 亚当·图兹的每周通讯中文版

现在订阅,获取定期更新的时事通讯。
jamie@example.com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