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如何预测千载一遇的骚乱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美国保险公司最新开发出的风险评估工具可用数据建模手段预测未来的抗议和骚乱，以识别哪里最有可能发生重大损失。图兹在文中指出，保险公司正在为美国近代史上最接近革命的事件进行估价，这本身就是对美国政治现实的一种深刻映照。

本文英文版发布于2025年6月12日。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包岳涵江

责任编辑：高铂宁

本周末，美国将面临反特朗普示威者与武装警察之间爆发历史性对峙的局面。据《纽约时报》报道，全美50个州均计划举行“拒绝国王”示威活动，组织者估计将有接近2000场示威集会。

与此同时，特朗普正在布拉格堡（Fort Bragg）的军营发表煽动性演讲，为部队打气。

这些抗议活动有可能将此前相对分散的反ICE（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抗议活动凝聚成一场大规模运动，但也可能引发警方和安全部队暴力剧烈升级。

美国很可能正走向一场规模堪比2020年夏季“黑人的命也是命（BLM）”抗议活动的示威浪潮，甚至可能更大。

鉴于当前紧急局势，卡姆和我本周在播客中讨论了这一话题，我找了一些参考指标，以便在可能到来的局势升级中把握方向。

在这一过程中，我偶然发现了一部令人震惊的“文献”，该文献试图通过统计模型量化并预测美国及全球其他地区可能发生的民事动荡。

正值特朗普第二任期之际，保险行业和安全公司已开始准备数据，以帮助客户应对可能到来的动荡和损失。最终目的在于将美国政治极化及日益加剧的民事骚乱所伴随的数十亿美元风险商品化，使其可控并可投保。该分析意在评估美国民事骚乱的范围和强度，以便进行保险定价。

2021年2月，在BLM运动之后，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发表了一篇博客文章，大胆宣称：

2020年的抗议示威永久改变了保险业。

正是BLM抗议活动的巨大规模以及警方的暴力行为，让美国国内骚乱研究重新进入分析师的议程。

保险行业最不喜欢的两件事，一是巨额损失，二是意料之外的关联风险。

近年来，美国保险业在应对国内骚乱风险方面的经验主要集中在局部地区，最著名的案例是1992年的洛杉矶骚乱。但2020年情况不同，抗议活动像连锁反应或野火般蔓延至全国。这对保险公司而言是坏消息。

追踪此类数据的公司对总数较为谨慎。关于现代美国民乱事件及损失的最广泛引用数据由一家名为财产索赔服务公司（PCS）的机构编制，该机构自1950年以来一直以保险索赔作为基本数据来源。其将损失金额达到2500万美元作为认定“灾难性事件”的最低门槛。

PCS 是威瑞斯克分析（Verisk Analytics）的子公司。该公司不愿向公众披露精准数据，因为这是它赚取费用的方式。但正如 PCS 负责人汤姆·约翰斯迈尔（Tom Johansmeyer）向 Axios新闻透露的，BLM 的独特之处在于：

所有此前被保险业归类的灾难均发生在特定城市。此次灾难不仅发生在多个城市，更波及20个州，因此创下先例。“这不仅是第一次，而且是极其轰动的第一次。”

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明确表明，2020年的BLM运动确实独树一帜。

美国骚乱的根源在于美国社会的种族主义以及城市警察执法中的诸多问题。但此次骚乱的规模并非美国独有。

正如PropertyView首席承保官莫希特·潘德（Mohit Pande）于2024年3月所指出的：

就在不久前，单一SRCC（罢工、暴乱及民众骚动条款）事件的损失尚未超过10亿美元，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案例是1992年的洛杉矶骚乱。然而，近年来，大规模SRCC事件的累计损失已达到如此程度，使SRCC成为再保险行业高管和董事会成员关注的突出风险议题（见表）。

2023年法国骚乱及智利、南非、哥伦比亚的巨型抗议活动令行业震动。保险专家担忧的不仅是骚乱的规模和严重性，还有其频率。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的全球抗议追踪系统自2017年以来记录了132个国家以上的抗议活动，其中近四分之一持续时间超过三个月。

保险分析师们一直努力查明这些不断攀升的损失来自何处。这其中的部分原因在于抗议活动的规模和强度。但仔细分析数据就发现，损失高度集中。

2020年BLM抗议活动导致约20亿美元损失，其中约7亿美元仅归属于三家零售商。2019年智利大规模抗议活动导致惊人的30亿美元索赔，其中三分之一属于一小部分零售商，其中一家企业便占到总损失的五分之一。

保险业的应对措施是进一步本地化和细化其模型，以识别哪里最有可能发生重大损失。

模型首先从经济不平等和政治不满等一般性因素入手，但这些一般性因素随后会与城市地理学的具体分析相结合，旨在识别潜在的高风险区域及高房产价值暴露点。相关方法论在2025年6月10日发表的一篇及时文章中得到了详细阐述，该文由两位行业专家Weimeng Yeo和蒂姆·布鲁尔（Tim Brewer）共同撰写，标题为： “如何预测骚乱：开发基于风险的损失模型以应对社会动荡”。

保险业专家首先调查哪些地点最有可能吸引媒体关注。例如，他们指出2020年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抗议活动集中在联邦法院周围，而华盛顿特区则以拉斐特广场为中心。任何可能吸引抗议者的地点，也会引起保险专家的关注。

所有这些“风险因素”随后被输入到“最先进的SRCC模型”，如“Synthetik SRCC 量子工具”中，该模型能够识别“目标点”，如政府大楼、金融机构或宗教场所。SRCC代表罢工、骚乱和民事骚动。

基于此，Synthetik将明尼阿波利斯市（2020年乔治·弗洛伊德抗议活动的中心）的3%区域列为高风险区。这使软件能够识别具体目标。下图显示了明尼阿波利斯市识别出的374个SRCC目标点（蓝色——经济，橙色——宗教，绿色——政治）。

来自Synthetik SRCC 量子工具的屏幕截图，展示了不同地区SRCC风险的模拟结果

整个社区可以被识别为高风险或低风险区域。

明尼阿波利斯的SRCC风险地图

明尼阿波利斯市土地面积按SRCC风险分类的比例

仅3%的明尼阿波利斯市处于SRCC事件的高风险区域

数据来源：Synthetik SRCC量子工具截图

这些模型不仅能够识别城市分化的基本参数，还能追踪抗议活动本身的动态。模型认识到抗议活动并非简单地在“目标点”周围以同心圆形式扩散，而是沿道路以“线性路径”从一个象征性目标移动到下一个目标。

在基本参数设定后，模型可反复运行以模拟特定大都市区内所有可能的事件结果，从而将实际骚乱与模型估算的“最大可能损失”进行对比。

以2020年明尼阿波利斯市BLM运动期间为例，Synthetik SRCC量子模型模拟了超过1000种民事动荡场景，预测最大可能损失为7亿美元，影响1773处财产。2020年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实际损失为5亿美元，所影响财产略高于1000处，这与模型的基本结论高度一致。

所有这些专业知识都被浓缩进了威瑞斯克（纳斯达克代码：VRSK）于2025年4月30日推出的首款灾难模型中。正如威瑞斯克所解释的，该模型旨在应对全球范围内日益加剧的抗议活动浪潮。威瑞斯克估计，这些抗议活动已造成100亿美元的保险损失，虽然远低于野火或飓风造成的损失，但已是恐怖主义所造成损失（10亿美元）的十倍。

威瑞斯克的模型是一个经过精细校准的风险评估模型，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危言耸听的模型。

正如其向潜在客户所告知的：

“千年一遇的SRCC事件可能造成十倍于2020年抗议活动的损失。而极低概率的SRCC相关事件可能在全国范围内对商业和市政财产造成影响，其中大部分位于大都市区。”

美国平均每个邮政编码区域约有9700名居民。因此，这是一个极为细致的美国社会模型。

放大到城市层面，威瑞斯克提供了一张图表，显示SRCC风险与财产价值的关系。美国所有大型城市都面临较高风险。但纽约市面临的风险单独高出一筹。

威瑞斯克的模型能够评估“一场强度约为2020年美国骚乱十倍的千年一遇的事件”的潜在影响。换言之，威瑞斯克正协助保险公司为美国近代史上最接近革命或内战的事件进行估价。

威瑞斯克没有停下来哪怕一秒钟，去思考他们正在考虑的场景的意义，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如果想要减轻过去五年在智利、美国、南非、法国和新喀里多尼亚发生的重大损失事件的影响，对SRCC进行持续严格的评估，以及评估其可能对您的风险暴露和定价产生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全球SRCC预测评分现已推出，并支持多种集成选项，包括API、shapefile或CSV格式交付，以及Touchstone地理空间服务。”

共和国的未来可能岌岌可危，但保险行业至少会做好充分准备。的确，从最字面的意义上讲，想象我们所熟知的美国政治体制的终结，比想象财产保险的终结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