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从诺曼底登陆看能源驱动的西方霸权战争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化石燃料的使用不仅增强了军事行动的效率，也塑造了整个西方霸权体系。图兹在文中指出，诺曼底登陆可以被视为“盎格鲁-死亡纪”的一个实例，即通过巨大的资源动员来进行大规模杀戮和毁灭。

本文英文版发表于2024年6月6日，刊发时有编辑。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戴涵之

责任编辑：高铂宁

1944年6月6日开始的诺曼底登陆是迄今为止最物资密集和技术复杂的战争形式。当时，一支由6000艘船只组成的舰队，在超过1000架飞机的空中支援下，在仅仅24小时内登陆了超过13万名士兵和装备。超过2万人从空中跳伞登陆。此后，人员和装备的集结持续不断，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 

因此，我将第80周年纪念日作为一个契机，主题化探讨二战与环境历史学家所称的“大加速”之间的联系。

诺曼底登陆日正是法国历史学家邦内伊尔（Bonneuil）和弗雷索兹（Fressoz）所恰当地称为“死亡纪”（Thanatocene）的典范——这是现代独特的将能源和资源动员起来，致力于破坏、杀戮和死亡的过程。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以偏颇的、非政治化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历史时刻。诺曼底登陆纪念日之所以成为西方国家团结一致的时刻，是有其原因的。大规模的物质力量动员是为了实现一个明确的目标，即将西方的力量投射到欧洲大陆，以解放欧洲摆脱纳粹占领。本迷你系列的目的并不是要拆解这一叙述，而是要强调解放所依赖的物质力量。

这场战役是由能源驱动的。尤其是在英国和美国的情况下，是由石油驱动的。

因此，这同时也是邦内伊尔（Bonneuil）和弗雷索兹（Fressoz）所称的“盎格鲁纪”（Anglocene）的典型例子——即英国帝国及其后的美国霸权在塑造一个先是基于煤炭，然后是基于碳氢化合物的全球权力体系中所扮演的时代角色。

化石燃料不仅仅如常言所说那样，消除了对民主选择的限制。历史上，化石燃料极大地增强了西方的霸权。1950年，也就是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日大规模动用火力和资源五年后，英美两国在全球累积二氧化碳排放量中的占比大约为60%。 

死亡纪（能源-死亡）和盎格鲁纪（能源-西方霸权）是否相互关联？存在“盎格鲁-死亡纪”（Anglo-Thanatocene）吗？

是的，确实存在。

存在一种特定的高能耗形式的“西方式”力量投射、暴力和杀戮，这是一种我朋友大卫·埃杰顿（David Edgerton）曾称之为“军事自由主义”（liberal militarism）的特定战争模式。

这种战争模式的基本要素如下：

1. 西方力量富有且资本密集：因此，它在关键领域的先进技术上寻求军事上的压倒性优势。

2. 化石燃料帝国的动员：西方力量动员了其他国家只能梦想的化石燃料帝国，因此它们首先将军事力量集中在现代海军力量（煤炭和石油）和空军力量（煤油）上。

3. 战场上的优势：西方强国的这些特定优势使得其士兵和指挥官倾向于依赖大量的火力优势，而不是卓越的军事技能、勇气或耐力来取胜。

4. 民主战争契约的限制：因为除非在极端的生存环境中，否则民主战争契约对公民士兵所能合理期待的牺牲设定了限制。

5. 对敌人彻底毁灭的倾向：这种对敌人进行野蛮破坏的倾向进一步得到了西方自由政权的强化，这些政权像其他现代政治体制一样，往往将其对手去合法化。当对手缺乏所有合法性且需要被消灭时，为什么还要自缚手脚呢？

6. 此外，拥有如此有利物质条件和“历史站在自己这边”感觉的自由政权，对胜利有一种急切的期待——可以称之为历史哲学的压力。如果你坚信胜利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抵抗就像谚语所说的那样，“徒劳无功”。那些在失败已成定局后，仍继续进行徒劳抵抗并给你造成损失的对手，会被合理地视为“疯狗”，必须自取灭亡。这样的对手不仅要被打败，还要被抹去和彻底摧毁。与其鼓励自由主义历史的推动者付出巨大的个人努力和牺牲，这种历史哲学和历史必然感则建议采取相反的策略。如果你那个野蛮、犯罪的敌人不明白他们必败无疑，如果他们想在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杀式冲突中陨落，那你方没有理由不去避免不必要的风险。毕竟，那样会剥夺那些公民士兵应有的光明未来。相反，最小化自己的损失，让大规模火力完成任务。附带损害几乎不值得一提，特别是如果发生在敌人一方。

这种范式与美国的“自选的战争”和以色列在加沙的军事行动显然相关。

这种基于火力的毁灭性战争逻辑在殖民时代确实有其前身，但我认为它可能第一次在诺曼底战役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这一历史及其史学研究在我2017年首次完成并于两年前在Chartbook上以简化形式发表的文章中有详细探讨。那时Substack尚不支持PDF，但完整的文件（包括脚注）可以在这里找到。

将这篇文章作为迷你系列的一部分，我想强调三个与二战和“大加速”之间联系相关的关键点。

(1)

首先，讨论促成诺曼底登陆的物质条件揭示了现代文明和政治在“大加速”时代的深刻模糊性。一方面，化石燃料和高物质密集的生活方式显然在字面意义上赋予了我们力量，从而增强了我们做出选择的自由。现代民主在没有能源的情况下将难以想象。这一观念深深植根于美国的生活方式中，作为一种特权且特殊的存在形式，具有普遍吸引力。

但一旦我们承认能源与自由之间的这种联系的重要性，它就会产生一种模糊的效果。它既带来清晰，也使人谦逊。毕竟，它将我们的政治理想与一种平凡的、朴实的物质基础联系起来。它削弱了被认为是普遍价值的纯人为元素，使我们承认在像诺曼底登陆这样的时刻，尽管民主和历史中的民主胜利被浮夸地讲述，这一胜果只是因为对能源的压倒性优越性才得以实现，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否会使这些政治形式的主张失去合法性？

这个问题通过思考军事历史而显得尤为突出，因为在战场上，勇气和技能的问题被暴露得如此鲜明。即使像我这样讨论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时的物质优势也可能会削弱登陆者所携带的英雄主义和价值观。这可能会让人感到不适。但如果深入研究诺曼底登陆的史学史，就会发现这些问题有时会以令人震惊的开放态度被提出。

的确，由于我们讨论的是1944年这一英美两国同在讨论其公共服务的戏剧性战后扩展的历史时刻，诺曼底战斗的问题也因而与福利国家，是现代公民身份最先进、最复杂的模式直接相关。如果人们不仅被视为公民，而且是一个富裕的、依赖化石燃料的福利国家的公民，那么在战斗中可以期望他们付出多少？诺曼底登陆是这个问题第一次受到考验的地方。

如果这听起来有些牵强，我诚挚建议查阅撒切尔时代及其后有关英国诺曼底登陆史学研究的全部史学论文。在这些历史文献中，“茶歇”和工会主义是关键主题。

(2)

其次，如果现代战争中物质力量的意义提出了政治代表性的问题，我们还面临着如何实际表现这种暴力的挑战。我们如何表现一个由多维现代火力主导的战场？在步兵作战甚至坦克战中，显然存在人力的维度。这与约翰·基根（John Keegan）所称的“战斗之面”——战争、杀戮和被杀的存在性、直观的人力维度——的叙事形式相契合。但这与现代远程、电子化火力所带来的远距离杀戮形式有何关系？更具体地说，什么样的叙事形式才能适应这种自行其道的战争模式——“盎格鲁-死亡纪”？

这个问题在诺曼底登陆时并不是新的。它随着工业革命、铁路旅行速度的冲击、19世纪现代性的动荡，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血腥磨坊而出现。但在诺曼底登陆时，随着战场完全扩展到三维空间和不可见的电子领域，这个问题——战争方式与战争表现方式之间的差距——变得更加激烈。这种激烈程度，如今重读七年前的文章，令人不禁联想到今天乌克兰战场的报道。

在无处不在的空中火力下，1944年诺曼底的德国士兵，包括东线战场的老兵，经历了一种新的威胁。这种威胁难以用“英勇斗争”来简单描述。这不仅影响了我们描述人类状况的方式，也影响了我们对技术发展的理解。

在诺曼底战役的情况下，我在文章中论证说，如果按照战争早期德国“闪电战”设定的标准来评判，盟军在战场上的挣扎被误解了。尽管整体工业优势显著，盟军在组装关键的坦克战组件方面却无法如此前战争中德军运转的模式一般完成，遇到了困难。实际上，他们在现代步兵作战的基本技能上也面临挑战，这种步兵作战远非原始基础，而是一个不断进化且日益技术化的领域，其中德国轻机枪及其猛烈火力占据了主导地位（如《拯救大兵瑞恩》的创伤性开场所示）。正是这种坦克和步兵联合战斗的困难，使得诺曼底登陆的突破战斗如此艰难，并且常常使盟军部队在火力上被在整体上看，在物质力量上则远远逊色于他们的德军压制。盟军的回应是依靠火力，包括炮兵的“火力支援”或空中力量。他们甚至常常调用浮在海上的巨型海军炮火。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正在如一些自封的军事现代主义者（这一论调至今仍在乌克兰报道中出现）所声称的那样，退化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式的“战壕战”。以这种方式思考军事技术的发展采用了一种过度线性、“阶段化”的军事发展视角。战争的演进不是从步兵和马匹到炮兵，再到坦克、空中力量、原子弹和“太空部队”等阶段的进展。设想这样的序列，无论是在军事历史的专门领域还是在更广泛的现代社会技术和能源部署方面，都是对现代技术发展误导性极强的想象。

(3)

现代战争所展示的是一个基本观点，这一观点越来越主导我们对“大加速”的理解：技术和能源时代并不是按照整齐的序列继承的，而是彼此交织、叠加在一起，并以极其复杂和关系密切的方式结合。这一过程并不是无方向的。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规模不断扩大，像经济产出和破坏手段的规模不断扩大一样。但正如诺曼底战场所示，这种积累过程不是整齐过渡的，而是聚集、叠加和结合的过程。

这种情况不仅适用于特定的战场，也适用于整个战争。这不是一个可以通过诺曼底登陆或斯大林格勒战役等单一事件来总结的元素单一、简单的整体。相反，它是由不均衡和联合发展的异质逻辑所支配，这种逻辑将定义20世纪及以后的三种战争模式压缩在一起并相互关联：逐渐被战术空中火力和装甲防护运动战化的经典陆战；以现代意识形态和“仿照（现代战争体系）”的廉价技术为动力的农业游击战争；以及在诺曼底上空和海滩上所体现的超现代空中和海军战争。在这个迷你系列中，我们将探讨全部这三种战争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