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哈里斯VS加密货币——2024年会是一场“硅谷大选”吗？
从深层次上讲，加密货币的意识形态与当今共和党人的心态有若干共通元素。它就像一杯由秘传科技、古怪的未来主义、自由至上主义、对国家的症候性恐惧态度以及对人类未来的阴暗看法调制而成的鸡尾酒。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本届美国总统大选中，加密货币已成为不容忽视的角色。7月25日至27日，2024年比特币大会在美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举办。前总统特朗普在演讲中提出了一系列旨在促进美国成为全球加密货币中心的计划，包括建立美国政府的比特币储备等。与此同时，哈里斯的竞选团队也释放出了试图与加密货币界修复关系的信号，以重新赢得支持。图兹在本文中分析了加密货币和科技产业如何影响选举，以及民主党与共和党为争取其支持所采取的不同策略。
本文英文版发表于2022年7月27日，刊发时有编辑。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林达
责任编辑：高铂宁
考虑到科技对美国经济以及对我们共同的未来感的重要性、“豪勇七蛟龙”（magnificent seven，该处化用了经典电影的名字来称呼苹果、微软、亚马逊、英伟达、特斯拉、Alphabet和Meta这七支强势科技股——译者注）在股市里的角色、卡马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为加州出身且在科技界人缘颇佳以及万斯（J.D. Vance）和科技投资者过从甚密这几点，2024年的美国大选被戏称为“第一届硅谷大选”实在不足为奇。
然而，这场内斗真的和硅谷及其庞大且政治倾向多元的生态系统有关吗？
或者这关涉到一些更加狭义、也更缺乏实质性的东西？
这真的和加密货币的拥护者及其对管制的恐惧有关吗？
我们是否真的已经身处一个“加州化”（californication，该词为1970年代以来由“加州”California与“暗通款曲”fornication组合而来的新造词——译者注）的时代？或者行动的核心其实在别处？不在硅谷，而在位于这个国家另一侧、人称“红州科技中心”的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特朗普今天（指7月27日）就会参加在该地举行的一场以加密货币为主题的大会，其口号不可不谓应景：
让比特币再次伟大（Make Bitcoin Great Again）。
真正意义上的硅谷，乃是科技巨头、AI、数以千计的大小平台企业以及超精微芯片设计业的家园。这些行业并不需要为捍卫自己在经济中的地位或者为自己的基本正当性而斗争。
当然，科技企业也有共通的政治利益。和其它行业一样，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左右管制、拉到津贴以及让税负最小化。但他们对哪一届政府都是如此。而每届政府也都对他们有所求。
加密货币则以一种非常不同的方式存在党派之争。
加密货币是新兴产业。
从深层次上讲，加密货币的意识形态与当今共和党人的心态有若干共通元素。它就像一杯由秘传科技、古怪的未来主义、自由至上主义、对国家的症候性恐惧态度以及对人类未来的阴暗看法调制而成的鸡尾酒。它难以与美国的自由主义相调和。你大概可以认为它属于簇拥在当今共和党周围的一众“怪咖”。
近年来，我已经就加密货币多次撰文。读者不妨参考之前的文章。
Chartbook第74期 加密货币与货币政治（本期中文译文即将发布）
可如此总结Chartbook第15期的要点：“新自由主义让金钱非政治化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加密货币则是这场失败的产物，其特征是支持化石燃料以及拥护自由至上主义。”
加密货币在美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08年。财经媒体Finance Magnates就曾经提到：
2020年大选之际，比特币已经运营了17年，以太坊（Ethereum）才刚诞生5年，而许多主要的DeFi协议（即“去中心化金融协议”的缩写——译者注）都还只有两三岁大（如2017年作为工作产品而问世的Maker币，以及2018年的Uniswap/UNI币和Compound/COMP币）。
但跳到2024年看，情况已今非昔比，由BlackRock与Vanguard（以及其他公司）运营的现货比特币ETF（即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ETF为“交易所交易基金”的缩写，是一种在交易所上市交易的、基金份额可变的开放式基金——译者注）现在已经是传统金融（TradFi）版图的一部分，现货以太坊ETF也将在今年夏天晚些时候推出，而且——根据最近的一份报告——有40%的美国人目前都持有加密货币。
特朗普本人并非一向亲近加密货币。他曾于在任期间称加密货币是“一场骗局”和“一场迟早要爆发的灾难”。但这并没有阻止比特币的投机性上涨。比特币创下历史新高以及遭逢震荡性抛售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拜登治下。
廉价货币时代（cheap-money era）的终结、加密货币交易所FTX的崩溃以及山姆·邦克曼-弗里德（Sam Bankman-Fried）被判25年监禁这三件事也都发生于拜登执政时期。
拜登政府——尤其是拜登旗下雄心勃勃的美国证交会主席加里·盖斯勒（Gary Gensler）——已经迈出了监管加密货币产业的第一步，且不是在一套精心定做、自成一体的监管体系之内，而是作为整个金融体系的一部分。
毫不奇怪的是，以上每一点都是加密货币利益团体所不乐见的。他们就此抨击称，这些做法不但威胁到自家产业，也不利于一般而论的创新，进而不利于美国经济的未来，事实上还有损美国的国力。《华盛顿邮报》的托尼·罗姆（Tony Romm）对此动向有如下的形容：
对许多加密巨头而言，行动的催化剂出现在两年前（2022 年），在全球第三大加密货币交易所FTX垮台后，包括马萨诸塞州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 (Elizabeth Warren) 在内的不少民主党人当即要求制定新的规则，由主席加里·盖斯勒领头的美国证交会也提起了一系列诉讼，指控一些知名加密货币公司未能遵守基本的联邦投资者保护措施。证交会的审查对象们——包括加密货币交易所Coinbase以及眼下颇为热门的瑞波币（XRP）发行商Ripple——经常批评说这些案件表明盖斯勒对本行业抱有偏见。他们将法庭斗争与耗资巨大的游说活动结合了起来，而游说的目的则在于削弱证交会以及规避其它一些法规——其中也包括防止恐怖分子通过加密货币展开交易的法规。加密货币界的高管和投资者已开始向2024年大选注入资金，他们成立了3个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还针对反对数字货币的国会议员候选人投放了广告。
在这种高调的政治站队行为面前，特朗普毫不犹豫地改换了立场，继而全心全意表态支持加密货币事业。
共和党全国大会政纲承诺称："共和党将制止民主党打压加密货币这一非法且不利于美国的做法，且反对建立数字货币央行。我们将捍卫采集比特币的权利，并确保每个美国人都享有保管自己数字资产以及在不受政府监视及控制的情况下从事其交易的权利。”
而特朗普更从国家安全的视角为之背了书：
“如果我们不动手，那中国就会捷足先登，”特朗普在一场彭博社的访谈里如是说……当时他正谈到自己最近为何青睐数字资产。“我可不想负放任别国夺走这个领域的责任。”
2024年，加密货币卷入了特朗普的竞选活动。这里提一个显眼的例子：6月底的时候加密货币交易商Kraken的创始人杰西·鲍威尔（Jesse Powell）公开宣布向特朗普捐资100万美元，形式主要为以太坊。
至于“怪咖”这一论题，Finance Magnates就“#freeross”这一话题标签解释道：
罗斯·乌尔布里希特（Ross Ulbricht）2015年被判终身监禁及40年不得假释，他是线上黑市“丝绸之路”的创始人和运营者，主要为以比特币支付的毒品交易提供便利。鲍威尔的表态亦与此有关，因为上个月特朗普承诺称，自己如能当选，将根据乌尔布里希特已经服完的刑期来为之减刑，这说明特朗普已意识到“丝绸之路”运营者身陷牢狱一事乃是资深比特币用户的一大关切点，这些人认为乌尔布里希特所受的刑罚过于严苛。
当然，硅谷长期以来都是美国政治竞选活动的捐助者，但加密货币的这一波介入却是新现象。对万斯被选为副手一事表示热切欢迎的，并非科技巨头以及一般而论的整个硅谷，而是与加密货币相关的右派利益团体。泰勒和卡梅隆·文克莱沃斯兄弟（（Tyler and Cameron Winklevoss）、ARK Invest创始人兼CEO凯西·伍德（Cathie Wood）——她曾表示“我的投票主要基于经济考虑，就此而言，我支持特朗普”——以及科技企业家大卫·萨克斯（David Sacks）和对冲基金经理比尔·阿克曼（Bill Ackman）都是加密货币界的著名特朗普支持者。
来自大型加密货币公司的直接捐款一路飙高。
这还只是个开始。支持加密货币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Fairshake据称已经从其支持者Coinbase、瑞波币（Ripple）以及安德森·霍洛维茨（Andreessen Horowitz）那里筹到了2亿美元的资金。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今年早些时候特朗普及其竞选团队曾多次与大卫·贝利（David Bailey）碰面，“加密货币企业家贝利承诺，要在纳什维尔为特朗普举办一场1500万美元的筹款活动……知情人士透露，贝利今年春季曾在纽约的特朗普大厦与特朗普私会，当时这位前总统正就有关商业欺诈的指控接受刑事审判。在那次会面后不久，特朗普竞选团队就宣布称可以接受加密货币形式的捐款。”
特朗普日前还出席了纳什维尔的活动。比特币的信徒们希望他能宣布建立全国性的比特币金库。这一荒唐无比的理念主张美国应当持有一定的代币储备，其结果将能刺激需求以及帮助稳定物价。
在共和党的宣传里，哈里斯完全就是个管制狂人。近来有传言称哈里斯可能也会出席纳什维尔的加密货币大会。不过该计划目前已被取消。《今日美国》（USA Today）报道称：
位于纳什维尔的会议主办方“比特币传媒”（BTC Media）——《比特币杂志》（Bitcoin Magazine）的母公司——的CEO大卫·贝利周二宣布，主办方正在与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的竞选团队“展开洽谈”，拟安排她到会发表演说。第二天，贝利称哈里斯拒绝了邀请，更表示“这对她来说将是一场灾难”。
没有人指望哈里斯能赢得这些MAGA-比特币狂热粉丝的支持。但哈里斯阵营的表态起码是一种重置的努力。
对哈里斯而言，目标不是打败这些狂热分子，而是让更广泛的科技界确信她的支持度。如乔治·哈蒙特（George Hammond）、詹姆斯·丰塔内拉-坎（James Fontanella-Khan）与詹姆斯·波利蒂（James Politi）在《金融时报》上发表的报道所言：
卡马拉·哈里斯的顾问们已在与一些顶级数字货币公司接洽，以“重置”她所在的民主党与加密货币界的关系，该行业已成为她在总统大选中的竞争对手特朗普的重要支持者。有四名知情人士表示，副总统团队的成员近来已联系了一些与加密货币公司过从甚密的人，商讨近期会面的事宜。
知情人士当中有两人还称，这些公司包括风头正旺的Coinbase、稳定币（stablecoin）公司Circle与区块链支付集团Ripple Labs。……在商业方面为哈里斯竞选团队提供咨询的人士称，与加密货币行业重建联系这一决定与吸引新的选举捐款关系不大。他们说，目标其实是构建一种建设性的关系，最终形成一套智能化的监管体系，这将有助于整个资产类别（asset class）的增长。竞选团队的外部顾问称，哈里斯希望能改变许多美国高管的“民主党反商业”这一印象。……哈里斯的目标是再度赢得科技界的支持，有不少来自她家乡加州的人因为对新税种或自身行业所受的监管不满而背离了民主党。……一些加密货币公司希望哈里斯能更加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她愿意倾听这一点本身就非常重要。毕竟你连见拜登一面都很难……这恶化了人们对拜登政府的观感，”某加密货币公司高管如是说。
值得一提的是，加密货币已成为民主党与商界间更广泛关系的象征。以一度屈居边缘的加密货币阵营的立场来看，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与此同时，纳什维尔的会议上尚有传言称，在特朗普讲完话后，支持加密货币的共和党怀俄明州参议员辛西娅·卢米斯（Cynthia Lummia）也表示正准备推出比特币储备相关的立法提案。《福克斯商业》（Fox Business）报道称：
据三名知晓法案内容的加密货币高管的消息，卢米斯一直在低调为将在比特币年会上宣读的立法做准备，该立法要求美联储持有比特币并将之作为战略储备资产……立法的细节虽然还不清楚，但一位看过初稿的人士称，法案的目的是指示美联储购买比特币并将之作为储备资产，就像美国央行持有黄金与外币一般……甚至会引入立法——以及特朗普可能的支持——将比特币归类为储备资产，意味着政府高层也认可了比特币是一种合法的金融资产，这正是加密货币产业在寻求被主流接受时一直追求的目标。“把世界上最大的加密货币归类为战略资产这一举动，将成为‘比特币太空竞赛’的发令枪，” 比特币矿商Riot Platforms的公共政策负责人山姆·莱曼（Sam Lyman）这样说道。“如果美国——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以及全球资本的根据地——开始在资产负债表上积累比特币，那其它国家便有强烈的动机采取相同举措。随着主权国家争相积累地球这颗行星上最稀缺的金融资产，民族国家间的博弈论也将进入超光速推进状态。”
颇为讽刺的是，如《福克斯商业》的报道所言，美国在这场竞争中占据着有利地位：
美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比特币持有者，就此而言已经占尽先机。由于司法部这些年来已从非法交易者那里没收了巨额资金，美国目前持有大约21万枚比特币，每枚现价略高于66000美元。
如此一来，到今天结束时（指7月27日），我们就可能看到一个被定重罪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一面极力弱化美元，一面又支持——依靠从其它被定重罪者那里没收而来的资产——建立联邦比特币储备的计划。
这会是骗术的极致吗？在本次美国选举周期中，谁又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也许我们能在纳什维尔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