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图兹:从全球视角审视二战中的乡村战场
经历1930-40年代危机洗礼的农业世界,首先因大萧条裂变为民族国家体系,继而被冷战割裂为意识形态阵营。

【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要理解轴心国与同盟国之间的战争,不仅要看军事战略或工业产能,更要从农业生产、能源结构与运输网络的全球协调入手。图兹在文中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种农业与能源的制度性动员,而在此期间被动员起来的农民阶级也深度形塑了战后秩序。
本文英文版发布于2024年6月24日,刊发时有编辑。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戴涵之
责任编辑:高铂宁
在中国收看周日晚档电视剧,至少三个频道在放二战时期年代剧,剧中情景却与诺曼底登陆日的世界相去甚远。此地不断被重复缅怀的是游击战争——低技术含量,凭借机敏、远见和百折不挠的韧性。
这与西方记忆中的战争形成鲜明对比,也让我想起十年前为《剑桥二战史》撰写的一篇文章——该书由我与迈克尔·盖尔(Michael Geyer)共同主编。该文尝试从全球视角审视乡村战场,囊括了从北美到中国、印度等相隔万里的农业系统在战火中相互交织的经历。全文篇幅过长不便邮件发送,故以下为节选内容,含完整脚注的PDF文档见下。
请把此文作为我为对话全球战争多重历史而作的努力。
在欧战胜利日和对日战争胜利日五年后,联合国首次全球人口统计显示:1950年全球71%的人口居住在农村。亚洲与非洲农村人口占比达83%-85%,欧洲为49%,北美亦有36%。第二次世界大战本质上是农业世界的战争——主要参战国中,唯有英国可称为完全城市化社会。即便在“民主阵营工业兵工厂”美国,1940年仍有43%人口居住在不足2500人的社区;这与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比例相仿。
二战中某些战场似乎与农村世界相距甚远。英美对德日城市的战略空战堪称城市工业战的典型代表。当轰炸机机组无法定位合法城市目标时,他们便奉命将弹药倾泻至乡野——仿佛那片土地只是虚无的空白。在1940年代的战略轰炸视角下,乡野确与虚空无异。但即便空战也非全然属于城市:空军基地尽可能选址农村,因为建筑物和树木对起降中的机组构成致命威胁。“飞行场”(airfield,“空中”与“农田”的拼接) 一词需按其字面意义理解——直到1939年后,多数跑道才得以铺设。空战对土地的吞噬量惊人:至1945年,美国陆军航空兵耗资30亿美元,将1970万英亩国土(相当于新罕布什尔州面积)改造为空军基地、靶场等设施;若将1939-1945年间英国乡野推平的跑道首尾相连,可形成一条宽10米、长达1.6万公里的道路。作为地貌改造要素,空战的土地吞噬规模是英国战后高速公路系统(现总长仅3500公里)的数倍之多。
但世界大战并非仅坐落于地景之中,亦非如灾雹般自外而内偶然袭向农业世界。诸多参战方本就来自乡土,为其困局所驱策;而他们在各战场的厮杀,无不直接汲取着农村的资源——无论是农民还是牲畜。正因如此动员,世界多地农业社会秩序经历的战争变革,远比社会其他领域更为深刻。
I
当然,对此庞大群体作概括性论断实属危险。农业体系因地域、气候及作物类型而千差万别,乡村社会更被阶级鸿沟割裂——地主、自耕农与无地雇农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但在二十世纪早期,国家间的差异远未如后世悬殊:在1940年代,仅北美与大洋洲开始了实质性的农业机械化。即便在美国,1940年每座农场平均仅拥有2匹马、骡或牛,而每四户农场仅得一台拖拉机,每六户才有一辆卡车。当时全球农田的基础工具仍高度趋同,沃克·埃文斯1930年代镜头下的美国农村困顿影像,足以唤起全球数亿人的共鸣。农耕与农业收入仍受制于千年未变的体能能量体系——而今我们更意识到,参战军队大多亦如是。战争爆发时,唯美英两军因军中无马而显特殊;当1940年5月德军以闪击法国创下现代战争新篇章时,其装甲集群外的庞大辎重,竟依赖五十万匹军马牵引。
若要为二战的农业史叙事搭建舞台,我们不得不选取1920-1930年代全球农业的共同分母——那便是现代化危机。当时世界的普遍困境在于:膨胀的人口、日益停滞的生产率、可开垦新土地的枯竭,三者间形成了结构性失衡。这些矛盾最剧烈的体现,是全球社会面临的共同风险:西欧上次遭遇绝对饥荒尚在19世纪40年代,但步入二十世纪时,饥荒记忆仍笼罩东欧;正如亚洲各国农村那样,南欧与东欧的数百万农民每日挣扎于绝对贫困与慢性营养不良中。事实上,富裕社会能在十九世纪末逃脱饥荒幽灵,与其归因于农业生产力(其增速远落后于人口增长),不如说得益于危急时刻获取国际市场的特权。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封锁,便让饥饿重临中欧城市。
与此同时,乡村正经历着剧烈的文化激荡。至关重要的是,到二十世纪初,东、西欧大部分农村已经实现了大众识字。众所周知,迟至1914年,沙皇俄国、奥匈帝国及意大利军队征召的农民士兵中,多数仍不知晓自己为何而战的国族归属。第一次世界大战成为所有参战国的国族锻造熔炉,但在欧美以外地区,即便到1930年代此进程远未完成。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方将数亿农民铸就为中国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越南人与马来亚人。
当农村世界深陷人口高压之时,欧亚大陆普遍笼罩在土地渴求的困境中。整个19世纪,随着运输成本下降,移民潮与新殖民曾充当减压阀门。而1920年代美国关闭移民通道,加剧了中欧、南欧与东欧对“人口过剩”的恐慌。在满洲的“无主之地”上,中国、日本及朝鲜移民正为争夺生存空间激烈碰撞。
若人口压力无从通过移民宣泄,便催生了在国内以暴力手段重新分配土地的解决路径。十九世纪末的欧洲,土地渴求已如此炽烈,以致接连爆发"土地战争"——始自爱尔兰,继而1905年的俄国,再至1907年席卷罗马尼亚大庄园。一战后意大利乡野动荡不休,沙俄疆域在1917年后亦然。1921年春,列宁转向市场化的新经济政策,实为俄国内战的最终裁决:违背农民意志便无法统治俄国。共产党人承认1917年农民夺地的合法性,搁置了仓促推行集体农庄的企图。1920年代,东欧多国借大规模土地重分配实现稳定,而1930年代西班牙土地问题再度激化,安达卢西亚与埃斯特雷马杜拉地区雇农对土地的渴求,点燃了内战的熊熊烈焰。
若非非农经济增长迟滞,上述压力本不至如此尖锐。然而一战后的数十年间,工业增速反而持续放缓……1910至1920年间,全球农产品价格飙升至史无前例的高峰,却在1920-1921年骤然崩盘,更于1928年大宗商品市场萧条中再度暴跌。早有小农经济存续与世界市场存在根本矛盾的悲观论断,至1930年代,这一矛盾终成绝对之势。
自19世纪中叶以来,尽管保护主义压力日增,农业经济始终是全球化的重要引擎。一战时期,政府管控乡村的理念尚属陌生,即便最脆弱的参战国也迟至1916年才实施中央统购与配给制。战后各国濒临饥馑的惨痛经历,使粮食——而非农民本身——首次成为国家战略政策的焦点。但真正终结全球农业市场一体化实验的,是1930年代大萧条。二战爆发前的十年间,所有发达国家——美欧日——都在系统性重构农业部门,将其改造为隔绝于世界市场的国家化农业经济。……纳粹德国将国家保护主义推向极致:彻底封闭粮食市场,最大限度削减食品、化肥及饲料进口。1935年,当希特勒的“经济奇迹”甚嚣尘上之时,德国已开始对肉类、牛奶等高度依赖进口的食品实施暗中配给。
……与此同时在东方,苏联则将另一种模式贯彻到底。1928年,斯大林重启了列宁于1921年搁置的农村控制权争夺战。1928至1933年间,为构建"一国建成社会主义"体系并奠定强制工业化根基,俄国2500万个体农场中的三分之二、83%的耕地被集体化。苏维埃政权一举实现了土地、牲畜与收成的中央集权控制。在此过程中,数百万人死于饥荒,更有数百万被列为“富农”——政权阶级敌人——遭到处决与流放。
1930年代初,苏联农村人口约达1.2亿,西欧另有1.4亿人依附土地而生,日本农业人口计3200万(更多栖居乡野)。这些农耕人口即便已如此庞大,仍被亚洲尤其是中印的巨量人口遮蔽——那里的土地稀缺甚于东西欧,政治动员空间更为逼仄。但孟加拉的黄麻种植农与东亚的稻农们,早已深陷国际市场的无常漩涡。长久被视为静默群体的东方农民(共产主义宣传所称"东方劳动者"),其能否觉醒成为二十世纪初的核心命题:若奋起,他们将自主前行抑或追随领袖?为何而战?是为新社会秩序、民族大义,抑或乡土私利?或将成为殖民劫掠末轮的牺牲品,在剥削、奴役、强垦与种族清洗中沉沦?
为构建理解二战错综交织的农业史框架,本文提出四大维度:其一,农业世界是所有参战国及其军民(无论平民或军队)食物、原料、人力与畜力的持续输出源;其二,土地既是生产资源更是乡村生活根基,故成为征服核心目标;其三,乡野是战争进行的主舞台——我们应比惯常更具体化地理解"战场"(译者注:英文“battlefield”,为“战争”和“农田”两词结合)概念;其四,在多战区,栖身战场的农民阶级绝非被动征服对象,亦非旁观者或连带损伤的受害者,在欧洲与亚洲若干主战场,农民以其本真身份成为战争中的战略主体。
II
二战时期农业经验的一个极端,是美国与英帝国的白人自治领——加拿大、澳大利亚及新西兰。……纵使远离战火硝烟,战争对这些高效农业体系的冲击仍堪称剧变。继1930年代危机后,战事进一步强化了国家农业政策的深度与广度,催生出延续至二十世纪末的农业-法团主义网络。
1930年代,北美饱受萧条困扰的农场经济仍受失业与劳力过剩之困,而战时动员如虹吸般抽走了农田劳动力。1940至1945年间,美国农村经济流失人口总计600万。战争对南方种族化佃农制的冲击尤为剧烈:黑人劳工大规模离开棉田,取而代之的是新奇农械。拖拉机的普及在1930年代有所放缓,但在战时加速推进,至1950年代初已达饱和。尽管小麦玉米种植早率先采用省工技术,但棉花产业在1940年代迎来转折点——政府机构鼓励大庄园前所未有地推行机械化。与此同时,固守劳动密集型生产模式的农场主,可借助1942年8月启动的《紧急农场劳工供应计划》(即季节工计划),该计划最终招募数十万墨西哥客工赴美,持续至1962年才终止。除墨西哥劳工外,1943年起数千名主要来自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意德战俘,最终也沦为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与阿肯色棉田里的锄草工。
欧洲农业经济同样深陷低效劳作的诅咒。自1936年希特勒德国实现全民就业后,廉价劳动力便极度短缺。每逢收获季,希特勒青年团全员被征召下田。机械化虽热议不绝,但外汇匮乏无力购买现代拖拉机所需的燃油与大型充气轮胎,终致战略级困局——整个二战期间,这片远未满足德国基本需求的农田,竟禁锢着1100多万成年劳力,人数远超工业部门与国防军总和。……第三帝国恶名昭彰的强制劳工计划,正发轫于农业领域。……至1944年,战俘与外籍劳工已占德国农业劳动力的41%,该比例居各经济部门之首。
当然,德国所攫取的远不止劳动力。1939至1942年间取得非凡军事胜利后,一个事实昭然若揭:二战中将面临粮食短缺的不是德国人,而是欧洲其他地区——这与一战截然相反。国防军推进途中大肆劫掠牲畜与粮仓;在东欧,德军奉令“就地取食”,导致占领首年后方陷入饥荒与混乱。确立统治后,德国转向更精巧的剥削体系:通过大规模采购运作高效榨取。对西欧农民而言,这催生了繁荣市场——高效的荷兰与丹麦生产者发现,第三帝国愿为黄油支付高价,农场收入随之暴增。……受德国青睐的农产品供应商虽获偿付,代价却是日益失控的通货膨胀。德占欧洲的城市居民苦于极度匮乏的配给口粮与黑市物价的飞涨,艰难求存。极具深意的是,和平降临时,丹麦与荷兰当局通过货币改革及特别税,试图重构分配平衡,追缴农民从粮食资产中攫取的巨额暴利。
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战中欧洲农业经济的根本桎梏仍是封锁政策。除石油与工业原料外,欧洲农场主惯用的高能量高蛋白热带饲料亦遭切断,导致全欧农业减产。英国曾谋划对轴心国粮源发动更直接攻击——1942年丘吉尔考虑采用帝国化学工业公司研发的新型除草剂,对德国农田实施粉尘轰炸。该计划流产的唯一原因是,皇家空军当时连空袭德国城市的轰炸机群尚且难以凑齐,遑论覆盖麦田。但英美研究计划全速推进,除草化学剂本将成为1946年对日终极歼灭战“没落行动”的核心手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终英国却成为大规模农田化学攻击的始作俑者:1952至1960年马来亚农村反叛乱全面行动期间,英军大量使用不久后便以“橙剂”之名遗臭于世的化学药剂,清理安全区、摧毁“匪粮作物”。
二战大半时间内,西欧广袤乡野曾是相对安全的避风港——孩童在此疏散,民众藉此躲避极权迫害,或退守“内心流亡(inner emigration)”。直至1943年意大利战事升级,及1944年6月后法、比、荷等国,欧洲经典战场上的田畴、树篱与堤坝才再度见证现代战争的狰狞。战争末期的战役火力急剧升级……当战事如卡西诺山或诺曼底那般陷入数周胶着,破坏之惨烈触目惊心。而最致命的终极防御手段便是——决堤淹地:1943年德军淹没蓬蒂内沼泽,在罗马以南构筑防线,竟引发疟疾肆虐的灭顶之灾。……纵无此类极端手段,乡土地貌本身亦构成现代机动战的巨大障碍。对坦克战而言,起伏的荒漠或草原堪称理想战场;反观诺曼底茂密的树篱田(赫赫有名的“博卡日”地貌),却为守军提供了实施静态防御的天然堡垒。最终,成千上万辆坦克不得不加装临时树篱切割器,方能在这法兰西田垄迷宫中碾压前行。
美制谢尔曼坦克焊装钢制树篱切割器,碾过法兰西农民数百年劳作的遗产——这一画面堪称二战前后西欧农业命运的贴切写照。技术“赶超”成为战后经济增长的核心命题……战前西德仅拥有3万台拖拉机,至1955年已激增至46.2万台。
III
……欧洲对“生存空间”的索求固然源远流长,但至19世纪末,帝国主义竞争的主轴已然转向。若说一战是场帝国主义战争,其争夺焦点已转为势力范围、工业原料与市场控制权等抽象概念,而非农田耕地。而1930年代最触目的时代错位特征,正是大规模国家组织的征服计划、土地占领与农业殖民的复活。三大侵略势力——日本帝国、法西斯意大利与纳粹德国——前所未有地赤裸裸且毫不掩饰地将战争与帝国征服,同解决国内社会秩序危机相捆绑。
墨索里尼最暴力且骇人的土地掠夺当属入侵阿比西尼亚,其公开理由正是夺取生存空间。但最持久的法西斯殖民计划则指向利比亚……1938年10月,总督伊塔洛·巴尔博亲率16艘舰船,载运2万名意大利农民驶往的黎波里,旨在打造新一代殖民先锋。至1940年意大利参战时,这批农业移民已倍增达4万人,占意属殖民地人口的40%。……巴尔博的利比亚计划与1930年代日本在“满洲国”的殖民计划惊人相似:大萧条与关东军侵华的时间耦合,催生了对外侵略与农业改良计划的新融合。……其目标非为进口粮食,而是输出日本过剩农业人口——1936年“百万拓满计划”提议迁移百万农户至满洲。鉴于日本本土良田稀缺,专家测算当时31%的家庭农场实难维系。……至1940年代初,近30万日本人受土地慷慨分配的诱惑迁居满洲,这无疑是轴心国实施的规模最巨的殖民工程。
意大利在利比亚的殖民化与日本在满洲的拓殖,皆是极端暴力且“类战争”的进程。巴尔博的殖民计划以血腥镇压利比亚贝都因人为前奏——将数万妇孺老幼驱入沙漠集中营,使其与牲畜共亡;日本拓殖者则深陷游击战区,所谓“分配”土地实为枪口下强夺的中国垦民田产。更北方的日本移民更遭苏联红军威慑,1939年关东军边境惨败后,这些拓民竟被指定为“人肉碉堡”以固守暴露的北翼。两案例中暴力与殖民本为一体,但因其皆源于1930年代初危机的战略应对,故与1939年后希特勒侵略引爆的新暴力轴线仅存间接关联。墨索里尼的非洲野心耗资甚巨,使其在欧洲的主要军备竞赛中左支右绌:纵使巴尔博作为法西斯暴徒的履历铁证如山,其对利比亚殖民的执着却使其成为反对意大利参战的核心人物。同理,日本北进满洲的战略本为对苏联作战,然而,不久后即清晰展现的是,向此方向进攻始终无法破解其对进口石油的依赖困局。直到1940年德国国防军重创英法荷,南方突现诱人图景——1941年夏日本作出命运抉择:放弃与德合击苏联,转进荷属印尼油田并突袭珍珠港,此举使满洲殖民计划沦为太平洋-印度洋霸权争夺战中的区域附庸。
若认为希特勒政权因较晚发动公开侵略而规避了基本战略困境,实属谬见。纳粹德国同德日一样,深陷欧亚大陆征服殖民与对西方海空总体战的双重夹击中。但其独特之处在于:殖民拓殖的主推力竟与东线——这场战争最惨烈的军事战区——完全重合。此非预先谋划:当1940-1941年制定《东方总计划》时,德方设想这套大规模种族清洗方案将在红军覆灭后启动,苏联游击队的抵抗反被视作淬炼德意志边疆拓荒者的熔炉。及至1941年秋,事态已明显偏离预设轨道。然不同于满洲与意属非洲殖民地因战局流变而偏离原殖民轴心,东线战场却呈现反向效应——战争最野蛮的厮杀、殖民征服计划、犹太灭绝行动、以及严酷的资源榨取与超暴力反游击体制,全数拧成一股梦魇般的毁灭漩涡。
在这场浩劫中,乌克兰的广袤农田扮演了尤为关键的悲剧角色。这片被视作未来德帝国(从波罗的海延伸至黑海)粮仓的土地,竟成为大屠杀最恐怖刑场之一。此外,乌克兰早是俄国革命及1920年代内战饥荒的核心战场,亦因相同地缘逻辑,成为斯大林与农民阶级较量的最大角斗场。乌克兰的苦难历程被视作1928-1945年间席卷东欧”血色大地“的大规模种族清洗与农业重组的范式,绝非偶然。此类叙事常凸显受害群体的被动性,却鲜少揭示乌克兰特殊地缘造就此局的条件——正因无垠平野与缺林地貌成就其顶级农田,此地才沦为难以集结任何抵抗运动的绝地。在德军空中侦察与机动装甲纵队的追剿下,纵有苏联方面反复尝试,游击队仍难觅立足之地。……
……在白俄罗斯的沼泽密林中,尽管德军的反斯大林口号对“富农”残余群体颇具蛊惑力,却仍遭遇顽强抵抗。游击队最初骨干实为溃散的红军官兵——他们本身多是农村征召兵。这些人在敌后流窜,除投奔游击队外几无生路。作为与村庄失去联系的外来者,其在德军防线后生存几率渺茫,最佳选择或是与农妇结合以隐蔽身份。然俄罗斯乡野本无“避战”净土:德军在巴巴罗萨行动中俘获的苏军战俘大多饿毙后,1942年春转而强征数百万东方男女充当劳工;红军则颁布强制令,要求所有适龄农村男性加入地方抵抗中心。由此在中部与北部集团军群后方,一场腥风血雨的三年拉锯战全面爆发。通德者必遭游击队恐怖报复,而国防军撤离时从林间现身的苏军政委们,始终提醒着世人斯大林政权未亡。德军则以大规模处决与焚毁数千村庄惩戒抵抗者。……1943年1月至1944年1月,游击队兵力从10.3万猛增至18.1万。历史吊诡处在于,正是1944年夏游击队加速了中央集团军群的最终瓦解:为纪念德军入侵三周年,他们发动战时最大规模的游击作战,1.4万起爆炸瘫痪了第三装甲集团军的补给铁路网——该部恰在1944年6月22日首当其冲,承受了苏军“巴格拉季昂行动”的毁灭性打击。
IV
尽管东线游击运动的规模不容小觑,其终究只是红军的辅助力量。然二战中另有两处战场,被动员的农民阶级不仅作为自主战争主体发挥决定性作用,更深度形塑战后秩序——南斯拉夫与中国战场。
对21世纪受众而言,将已消逝的巴尔干国家与东亚巨擘并置或显突兀——二者似处不同世界。然在二十世纪早期叛乱史中,此并置蕴含非凡深意。……在1945年后的短暂时间中,将南斯拉夫游击队领袖铁托与毛泽相提并论并不鲜见。其共通性在于:两位领袖皆执掌自主的农民抵抗运动,将战争胜利转化为社会革命基石;亦正因此,他们成了斯大林在冷战初期的尴尬盟友。迟至1960年代初,美国政治学家查默斯·约翰逊仍以中-南案例为基石,开创性研究农民民族主义学说,此举实具深刻政治与智识考量。1949年后,美国对华分析多浸染麦卡锡主义色彩,惯以“美国军政失误、苏联帝国扩张及精英阴谋”诠释毛泽东的胜利;而如约翰逊所言,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运动却被相对公允地认知其本质:一场由共产党引领、以农民为根基的爱国抵抗运动的凯旋。
在南斯拉夫与中国,共产党起初皆非农民的天然盟友。两党内部均有强烈声音要求教条式盲从斯大林主义信条……然正是抗战的抵抗斗争,熔铸了共产党人与农民的新同盟。……更保守的抵抗力量因首鼠两端而自毁公信——既反对占领者,又失当镇压共产党对手,遂为共产党游击队敞开独掌民族抵抗大旗之门。南共与中共皆展现出非凡灵活性:暂弃激进的土地重分与集体化政策,以免触怒富裕农民——其合作对维系游击战争至关重要。……近年来学界对中国非共民族主义抵抗意义已有重估浪潮,然而战争催生的农民动员之根本意义,仍毋庸置疑。
尽管中国共产党的崛起影响更为深远,但铁托与南斯拉夫游击队达成的人口动员比例确属惊人。1945年,毛与铁托皆统率80万大军,然南斯拉夫人口尚不足中国的三十分之一。……南共的转机源于占领者的极端暴行——面对德军与克罗地亚乌斯塔沙的焦土政策,塞尔维亚与波斯尼亚农民除奋起求生外别无选择。最初塞族农民曾集结于切特尼克麾下,奉行其特有的农民民族主义。但切特尼克深陷种族仇杀的噩梦漩涡,自限格局。共产党的国际主义立场使其免蹈此覆辙。但若非1942年春党的路线剧变,南共亦难把握契机:在波斯尼亚东部福查新根据地,活动家们勉强同意暂缓即刻革命。正如铁托宣告,关键取决于农民态度——“农民只追随最强者”。……1943年2月南共宣布尊重"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及工商农业自主经营权";1944年立法限定仅没收通敌者与德裔土地,至1945年5月土地基金掌控156.6万公顷。为争取克罗地亚农民,当地共产党推行生产主义纲领,聚焦收割援助与护粮运动,信条为“颗粒不入占领者之手”。……1945年后,南斯拉夫农民游击队的胜利最终催生土地改革:向25万户家庭分配161万公顷土地。此举为铁托赢得抗衡斯大林苏联强权的合法性根基,而1948年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正是以"未镇压富农"为由将铁托除名。
V
中共创建者们对农民动员的领悟,亦非天然自成。然至1920年代中期,依托国民党广东大本营起步,在共产国际指令与现实情势驱动下,他们终成农民革命组织者。正凭此身份,他们方从1927年蒋介石清党、1930年代初国民党的围剿及长征中幸存,于华北偏远之地建立新根据地。面对地方军阀的暴力敌视、与国民党军的摩擦缠斗及日军反游击作战,至1945年中共已建立横跨华北华中的19个独立根据地。其中最大者如晋冀鲁豫边区,拥民2900万、辖地700万公顷(约合7万平方公里),规模堪比欧洲独立国家。
经济史家或对民国时期中国经济是否改善存有分歧,然中国农民身处全球最艰危之境却无可争辩。人口如此浩繁,投资这般微薄,即便以密植农业闻名于世,也难以维计仅仅高于温饱线的生活水准。军阀盘剥、1930年代初经济震荡,再加上周期性旱涝肆虐,终将数百万人口推入赤贫深渊,沦为债奴。在这苦难深重的农村汪洋中,共产党择为北方大本营之地的延安已属极为贫穷之地。
其次,中国农村的贫困被上升为政治命题。……民族主义于十九世纪末已萌发城乡,然1937年后日本全面侵华,方引爆民族情感与抗争的空前高涨。尤以华北农民为甚——这群曾以疏离现代政治著称的群体,突陷存亡绝续之境。……此后十年间,中国所有政治力量:共产党、国民党、附日政权及日方代理人,皆试图应对贫困、内乱与外患这三重困局。附日政权自有其稳定方略,当暴力镇压与放任治理的平衡得宜时,日军及附庸者得以建立所谓“模范治安区”,其基石正是“保甲连坐制”——乡绅首领须为清除共党等抵抗分子负集体之责。……1944年,苏皖鲁间富庶农区更被划为“新中国模范省”。然维系此类样板区所需的强制、合作与利诱之平衡,虽在最佳时局亦属脆弱。而在华北,日军屡祭“三光政策”之焦土政策——杀光、抢光、烧光。……
国民党军队未尝轻弃寸土。……1937至1944年间,直面日本现代军事力量之风险与代价,实由国民党承担。然而其现代战争所需的合法性根基与民心支撑却荡然无存。中国农村因此遭遇极端后果。虽于1937年名义承诺减租土改,国民党的抗战举措反令军阀行径登峰造极——抓丁队横行乡野、强征壮丁,税率飞涨,通胀失控,前线内移更添新创。尤以1938年6月8日河南为甚:国军撤退时炸毁黄河堤坝,引发滔天巨洪,致至少50万农民溺亡,流离失所者或逾500万。……
撤退的国民党军队与肆虐的日军留下的荒芜之地,成为共产党占据的空间。尽管后来他们自诩为抗日英雄,但其核心战略并非正面作战,而是建立根据地、推行区域安定与国家建设……共产党从未放弃改造中国的激进构想,但1930年代初的惨痛教训让他们认识到过急过快地推行集体化路线的代价。1935年后,鉴于延安以外地区根基不稳,共产党不敢主张激进土地改革,更遑论苏联式集体农庄。毛泽东推行的土地改革模式并非彻底消灭富农,而是在村庄内部实行财产再分配与均衡化。此举既整合了无地农民,又扩大了中农基础。在控制较弱的根据地,共产党恪守1937年统一战线与国民党达成的共识,优先推行减租减息政策,辅以累进税制与最低工资标准。唯有在共产党牢固控制的根据地,才批准实施可能重新挑起阶级对立问题的激进措施……
这种以少数稳固根据地为依托的灵活政策体系,使共产党得以在日军反复扫荡中幸存。1944年当日军为打通通往缅甸的陆上通道,再次向华中地区发起猛攻时,其结果是对国民党政权造成毁灭性打击,同时为共产党的进一步扩张开辟了道路。至1945年日本投降时,共产党已掌控了覆盖中国四分之一领土、三分之一人口的“解放区”,为改造中国农村蓄势待发。1946年5月4日,共产党提出了新的行动口号:“耕者有其田”。……至1948年9月,连毛泽东都不得不亲自出面刹住地方干部的过激热情。思想整风、土地改革与军事动员在此时期深度融合。两年间160万农民加入共产党武装,使军队规模从120万激增至280万。当西欧盟军的机械化部队受困于凝滞的乡村时,中国的乡村本身却化作反抗国民党的磅礴力量——百万农军推着独轮车穿越黄土沟壑,将粮食弹药输送到前线,这种人力驱动的后勤网络成为共产党战略机动的生命线。
费正清与戈德曼如此描述:
1949年在南京以北的淮海地区决战中,被国民党视为战争终极裁决者的装甲部队预备队,竟发现被数百万农民挖掘的反坦克陷阱所包围——这些由邓小平等党的领导人动员的民众彻夜劳作,用铁锹锄头构筑起纵横交错的堑壕体系。
然而直到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共产党的改革纲领才得以在全国铺开,包括地主阶级统治与国民党势力根深蒂固的南方省份。......截至1957年,1.09亿农户——这个曾以抗拒中央集权著称的全球规模最大的农业民族——已被纳入集体化的共产主义体系。
VI
集体化的承诺是,它能使毛泽东政权将中国投资率提升三倍,打破数十年的经济停滞。但1945年后,共产党的土改政策并非孤例——这个关于"新土地制度能破解战间期发展困境"的论断,同样被战后亚洲资本主义成功典范日本所印证。战争期间,日本农林省已制定200万公顷土地再分配计划。......1945年在美国占领当局与日本革新派社会党的强力推动下,土地改革重归议程。至1950年,政府完成174.2万公顷(占全日本耕地三分之一)的征收与转让。......在日本及随后的台湾地区,土地改革被视为刺激投资、推动经济增长率跃升至空前水平的关键因素。
日本的经济腾飞与中国的革命性变革,使亚洲另一个庞大农民群体——印度的经验受到质疑。表面看来,政治态势足够清晰:战后英国被迫撤离,源于印度国大党与穆斯林联盟发动了规模空前的群众运动,数百万农民参与其中。1947年8月独立后,印度与巴基斯坦自然都将土地改革列为国家优先事项。在印度,改革责任下放至邦级政府实行地方分权制。随后展开的,正如某权威学者所言,是史上最宏大的土地立法工程——法规条文如雪崩般倾泻而下。印度60万个村庄的条件确获实质改善:特别是废除柴明达尔包税人阶层后,2000万农户建立起更稳固的租佃关系,并与新生的印度国家形成直接联结。然而当独立激情消退,更冷静的评估浮现:尽管土地立法汗牛充栋,截至1970年底仅有120万英亩土地(不足印度耕地总面积0.33%)被分配给无地农民。......这场世纪中叶的危机虽为次大陆带来独立,但与中国乃至日本不同,它并未引发根本性的社会变革。
关于南亚社会革命缺席的流行解释往往诉诸文化决定论。美国社会学家巴林顿·摩尔曾断言,印度的保守性稳定源于种姓制度与印度教。不可否认,印度大部分地区的革命文化条件确实与中国截然不同。更关键的是,当阶级差异常与宗教分野重合时,1930年代乡村贫困化的后果便是加剧宗教社群冲突,强化宗教认同。......但若以文化本质主义论断印度民众缺乏反抗能力,则完全违背历史实证——1919-1922年、1930年代初期及1937-1942年间,民众多次展现出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强大动员力。……至1960年代末,农民抗争再度爆发,此次矛头转向后殖民时代的印度政府:新马克思主义纳萨尔运动从西孟加拉蔓延至数十个邦。由此激发的激进思潮催生了1980年代兴起的"底层研究学派",该学派重构了印度独立进程的新叙事。他们认为革命前景的挫败非因宗教或种姓,而是民族主义政治的狭隘阶级局限。……无论国大党还是穆斯林联盟的民族主义领袖,从无意愿释放农民革命的磅礴力量。
尽管文化决定论与底层学派这两种解释截然对立,但它们共同弱化了本文核心关切——战争这一历史形势的影响。将印度与中国、南斯拉夫对比,最显著的差异在于:战争撕裂了印度农民民族主义革命赖以生存的纽带,即农村激进组织、民族主义运动与农民阶级的三方联盟。战争并非没有在印度激起政治反应。......但与中国不同,印度的民众反帝民族主义本质上是场反战运动。......1936年后印度农民在"农民协会运动"中达到空前规模的动员。......1939年他们激烈抵制战争。旁遮普与北方诸省虽仍在为250万印度军团输送兵源,务农者获利颇丰,但印度多数民众明确站在丘吉尔战争的对立面。
然而战争既能凝聚反英力量,亦能将其撕裂。1941年6月希特勒入侵苏联,彻底改变了印度政治格局。至年底,印度共产党受莫斯科指令全力支持盟军作战——那些自1930年代便致力于动员农民的左翼活动家,骤然站到了民族主义主流情绪的对立面。......当伦敦拒绝提供可行的独立路径,且大英帝国败局渐显之际,甘地于1942年8月8日发出“不自由,毋宁死”的决战号召。......随着“退出印度”运动掀起的抗议风暴席卷农村,英国遭遇了自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义以来最严峻的挑战。1942年8-9月的警情报告读来恍如苏联战场德军后方或华北日占区的战报:208个警察局、332座火车站、954所邮局遭袭,数千条电报线路被切断,......数万支步枪流入国大党激进分子手中。在印度大部地区,英国殖民当局持续数周丧失控制权。孟加拉米德纳普尔与马哈拉施特拉萨塔拉地区,涌现出类同于南斯拉夫和中国抗日根据地的平行政权;比哈尔邦的“自由纵队”游击武装自觉效仿反纳粹抵抗运动,将叛乱烽火持续燃烧至战争终结。
英国以雷霆手段反制:调动57个营镇压运动,造成至少1285名示威者死亡、3125人受伤。即便如此仍未能平息抗争,至8月中旬总督被迫授权皇家空军对抗议人群俯冲扫射。总计91836人被捕,18000人被羁押——印度不得不在戒严令的窒息镇压下进行“人民战争”。当1942年12月总督照例巡视加尔各答时,其装甲车队如临敌境,每个铁路道口皆布设卫兵。孟加拉与比哈尔两省驻扎三百万大军,正是在这些部队的监管下,1943年孟加拉大饥荒中逾两百万饥民在静默中死去。纵使新闻封锁如铁幕般严密,也无法掩盖殖民统治合法性的崩塌。战争结束后印度必将独立已成共识,但战争引发的分裂彻底瓦解了1941年夏季前曾有望主导民族运动的左翼广泛动员。与南斯拉夫或中国截然不同,印度国大党内的右翼势力借战争渔利得势;穆斯林联盟则采取战术性观望。当硝烟散尽,这片次大陆等待的绝非社会革命,而是宗教分治。
VII
经历1930-40年代危机洗礼的农业世界,首先因大萧条裂变为民族国家体系,继而被冷战割裂为意识形态阵营。第一世界是富裕工业国的温床农业:政治整合、机械化运作,剩余劳动力被城市吸纳殆尽,在密不透风的保护主义高墙内隔绝于国际市场压力。第二世界是集体化的社会主义农业——在欧洲植根于苏联的国家强制力,在亚洲则以毛泽东的中国为轴心,朝鲜与越南北方皆为其模式移植者。最终,在战后亚洲其余地区,农民既成为贫困第三世界的新象征,又在革命与反叛乱战争的新场域中扮演战略角色。